三月出头,橘院外围那一个小山丘遍种的桃树终于在此时露出粉嫩的真容,山间雾蒙蒙的水汽点缀在缤纷灿烂的粉团中,这铺天盖地的在西厢的窗框里,像一副鲜艳的山水被发亮的红木装裱起来。
显金撑着下巴坐在窗边,眼神飘忽,锁儿顺着显金的目光望过去,一声赞叹,“真漂亮。”
显金没听清,点点头,“是啊,真好吃呀,据说花儿漂亮结出来的桃子最好吃了。”
锁儿:.
“杜婶子来了,钟姐姐陪着在前厅坐着呢。”锁儿有点高兴,黑黢黢的健康肉脸笑容明媚,“杜君宁,哦不,杜秀才公也来了,长得好高了噢,完全没有坐在我们店里哭鼻子的样子了!”
显金从脆生生的桃子回过神来,笑道,“别揭秀才公老底!”
说着便起身到前厅去,杜婶子气色很好,脊背挺得又直又高,头发黝黑茂密,一见显金赶忙站起身弓腰问好,“东家!“
杜婶子这几年都在泾县“看吧“做事,显金离开陈家一块儿将她的身契带走了,之后显金虽买了铺子但迟迟没动静,家里周二狗、郑家兄弟、七七七守着原先“川记”的铺子重新装修做营造,钟大娘在旁边掐住银子的命脉当审计,说实话显金如今还真没活计挤给杜婶子做。
但月例银子仍旧照原样发着。
杜婶子前两日递了话来,说是这两日要上宣城府,显金思来想去,一封书信寄到张文博和陈左娘处,琢磨若是杜婶子愿意,叫让她还去淮安府张家的茶山帮忙。
显金叫人上了茶,正准备开口,却听杜婶子朗笑着高声道,“东家,这次来,一是叫您见见杜君宁,三四年前那个瘦得像猫儿的小郎君如今长得还不错!叫他给你问个安!”
显金乐呵呵地看向“那条小鱼”——那条小鱼在乎的“那条小鱼”。
啧,白白净净的小男生呢!
身量高高瘦瘦的,面颊红彤彤的,脸型窄瘦,是后世很吃香的“小孩哥初恋脸”。
显金笑呵呵,“这才两年多没见,怎么长这么大了!”显金嘿嘿笑,“以前在泾县时,乔山长被人攮走了,他硬撑着护完宝珠蹲在地上哭,眼泪唰唰往下流,一边哭一边吼——”
“呜呜呜!我再也不读书了!”
“读书无用!“
“朝堂混乱,奸佞当道,国将不国,吾辈读书人又将如何自处.呜呜呜——!”
显金眯着眼仰天假哭,手背擦眼睛,学得可像了。
显金真人秀表演完毕,笑得很大声,“我当时就想,哪里来的奇怪小孩!怎么可以一边哭得鼻涕泡蹿老高,一边志存高远、指点江山啊!”
杜婶子和锁儿纷纷爆发出悦耳的笑声,整个大厅弥漫着令人愉悦的气氛。
现年十四、五岁正值青春期的秀才公脸上一阵红一阵青:.有种过年,爱说闲话的姐姐指着你说“嘿!我还给你换过尿片子呢!”的错觉。
窘迫又尴尬。
无良·喜欢掀老底·姐姐贺显金笑完后,意犹未尽地抿抿嘴,“杜婶子,我同淮安府张家打好招呼了,您若是愿意先去那边帮帮忙;您若是不愿意离开宣城府,尚老板处、甄家码头我也能说上——”
杜婶子赶忙摇头,“不不不!不麻烦您了!每个月领着东家给的银子,实在是羞愧!”
“泾县的铺子本就事情不多,董管事这样的大佛镇在那儿,我一天天的,跟吃闲饭似的!如今董管事顺势退下来带孙子了,我不能白拿您工钱,更不能因为我,您去欠人情债。”
杜婶子看了眼迈着脑袋的杜君宁,“阿弥陀佛,我也算苦尽甘来,好赖这小子考中了秀才,每个月有米有油有银钱,乔山长还荐了他去宣城府的官学读书,后天就去入学,说是先读着,等再几年,把他送到应天府去读书——”
显金点点头:乔师估摸是要等应天府局势定下来,才敢放心将自己的人往那儿送。
杜婶子接着道,“既饿不死,又有贵人扶持,我就想不出来做工了,好好打理他的衣食住行,也算是给乔山长省心了!要是杜君宁读不出来,我再来求您做差事,也不晚!”
显金了然颔首。
贫寒者,诸事不易,杜君宁没有富家子弟的物质、人力、精神保障,如果要到宣城府求学,吃穿住行都是难事,杜婶子跟着陪读,至少能解决吃和穿的大问题。
“让他继续读书!”显金高声道,电光火石间给杜婶子挤了个差事出来,“您也别辞工了!锁儿要备嫁妆,您知道我们的,我和她四只手凑不齐一只鸭子,您要不抽空帮忙绣一绣小物件儿?”
锁儿疑惑转头:我要备嫁妆了.吗?
显金理直气壮点头:是的,要的,天天秀恩爱的小情侣提前滚进婚姻的坟墓吧啊喂!
杜婶子连声道谢,用过午饭,杜婶子就预备告辞,显金把人留住,“.官学分宅子吗?”
杜婶子忙点头,“官学不分,乔山长帮忙操持好的,四月初上一家赁户搬出来之前,我们先住在驿站。”
这才三月初。
“那就先住在橘院吧。”显金看了眼杜婶子大包小包的包袱,“驿站又花银子又不舒服,东院”
显金顿了顿,“后罩房空着好几间,你们想住多久住多久。”
锁儿看了显金一眼。
杜婶子连声道谢,她了解显金,场面上推辞的话别说太多,油腻了惹人讨厌,只是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趁势接过张妈妈的衣钵,弯道超车,和钟大娘在顶峰汇合!
张妈妈扎着马步剥核桃,莫名其妙打个喷嚏。
杜婶子脸上止不住地笑,带上杜君宁往外走。
杜君宁后脚跟磨磨蹭蹭。
“干啥呢,国之栋梁!”多嘴多舌·唯恐天下不乱·姐姐贺显金笑嘻嘻道。
杜君宁看了眼亲娘,声音是明显的公鸭嗓,“显金姐姐,宝珠如今可好?”
杜婶子脸上一滞,跟着有些手足无措地揪住衣角看向显金,“唉呀我的天爷欸!宝珠崽儿亲爹、亲哥都回来了!又马上要当大官了!能有什么不好!”
显金抿抿唇,隔了半晌才弯唇笑开,温声道,“她很好,如今正在淮安府表舅处和两个表姐玩着呢——前几天才写了信来,等她回来了,我告诉她你也来宣城了。”
显金态度很温柔,始终笑眯眯的,“你先去玩儿!后天就上课了,现在不得抓紧时间睡睡觉、放放空?”
杜君宁一走,杜婶子便叹了口气。
杜婶子向来泼辣大方,如今脸上却浮现出肉眼可见的窘迫。
显金冲她摆摆手,“您干嘛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您便秘了呢!”
杜婶子又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地张了两次嘴,第三次张嘴终于说出口,“.那孩子.这孩子.君宁宝珠当初乔家有难,我不吃饭都可以,我承诺一定供这两个孩子吃饱——可如今人家是正正经经官家小姐,君宁还一直把宝珠当需要他照顾的妹妹!我们是哪个牌面上的人?配把乔家小姐当作妹妹吗?”
虽然宝珠还要大两岁。
显金笑起来,“您这些话,可甭当着君宁崽儿说——本来人家有望入阁拜宰,听您这么一哆嗦,只能当个承宣布政使司了!”
杜婶子被逗得笑起来,“啧”一声,“东家您真是”
“两个孩子,一个纯善,一个正直,您哦莫要先入为主给君宁定身份。且不论乔家不是这样的人,您这样说,只会让君宁难过。”
显金想起陈笺方,那个活在压抑下的青年人,“落叶流水随风去,或向东,或向西,您且看风云变幻,顺其自然吧。”
杜婶子闷了半晌,起身走了。
锁儿去收拾剩下的冷茶,一边收拾,一边若无其事问显金,“东厢房空着的咧!又是套屋,他们母子住着方便!”
显金一顿,抿抿唇角,“空着什么呀空着!乔徽做木工那一大摊子东西都在里面,还有他好几件衣裳也没收拾,抽屉里的茶叶、小刀、浆糊.乱七八糟的!”
“哎呀!我懒怠叫张妈去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