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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住于苏格兰场的亚瑟王 第四十七章 旺代往事
    刺客头目的愤怒瞬间引来了同伴们的共鸣,这群平时木讷寡言的外省农民一个个都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开始同亚瑟讲述起了他们起源不同但却殊途同归的遭遇。

    有的讲起了他的老父亲在田间收割荞麦时,便毫无征兆的被国民议会派来的征兵官强征入伍的故事,有的则谈起了家人被共和政府军队屠杀的遭遇,还有的则愤怒的拍打着桌子指责雅各宾派对他们家乡施加的暴政,详细的描述了他家附近一位和蔼可亲的乡间老神父因为拒绝表示反教会立场,所以被送上断头台的故事。

    但在这些讲述者亲历的遭遇当中,最终都汇聚了到了一个时间和地点——1793年的旺代,以及那份国民议会下达的强征入伍的征兵令。

    这群老实巴交的农民描述的经历几乎与基佐、梯也尔以及其他许多为共和派或是拿破仑站台的历史学者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天一個地。

    不过,撇开那些夹杂了个人观点的情感输出,亚瑟还是利用自身的历史素养还原出了一个最简单贴切的真相。

    1793年的法兰西发生了三件大事:主政法兰西的吉伦特派倒台,奥地利与普鲁士的对法宣战,以及发生在法兰西国内的以旺代起义为首的一系列内战。

    如果简要的总结,便是前两件大事的发生,最终催化了内战的发生。

    吉伦特派的倒台是由于巴黎发生了雅各宾派武装起义,虽然雅各宾派以武力夺取了巴黎,并完全掌控了国民议会,但实际上他们夺取的也就仅仅是巴黎而已。

    在外省,许多人其实并不喜欢这个并非出自选举而是以武力上台的新政府。

    但是这种不满通常只是充斥于外省的官员与知识分子之间,对于乡下的农民来说,他们其实从一开始并不关心什么吉伦特派和雅各宾派。

    对于这些成天忙碌于田间地头的庄稼汉来说,不管是国王、吉伦特派还是雅各宾派,他们其实看起来都没什么区别,他们最关心的还是过好自己的日子、种好自己的田。

    这些外省农民,尤其是西北部的农民,对于政治向来不是很关心。

    法兰西西北部的布列塔尼及其周边地区主要是林地与沼泽地,这里的人口也不像是巴黎那样稠密。所以对于这里的农民来说,虽然日子过得并不富裕,但是靠着种地和放牧来养家糊口一般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并且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都对于这样的生活很满意,即便偶有抱怨,但也从未达到过想要起来造反的程度。从一千多年前开始,他们祖祖辈辈便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早上在田间忙碌,下午管理家中的牲畜,如果遇到自己不能解决的问题,他们通常都会习惯性的咨询当地最有名望和最博学的那个人——神父。

    或许在法兰西的其他富裕地区,神父当中出了不少侵吞教区财产的败类。但是布列塔尼与旺代等地区的神父们在这些农民的口中,却全都是一等一的慈悲绅士。他们为接济贫困信徒,开导他们的罪恶,组织信徒们在农闲时期开凿水利工程,还能给他们讲解《圣经》中的疑难之处。

    至于为什么这些乡下神父会与富裕地区的神父表现出如此大的人格差异,其实也不难理解。因为通常只有那些信仰最虔诚、品性最优良的神父才能够在穷乡僻壤几十年如一日的传道,但凡他们心中存在半点物质上的欲望,那一定早就千方百计的找机会回到繁华都市了。

    这些来自布列塔尼与旺代地区的农民与教士的和谐相处已经持续了一千年的时间,而一代又一代虔诚神父的前赴后继自然也就使得农民们将当地神父视为他们的领袖,这种依赖关系不仅有物质上的,更有精神层次的。

    所以,当共和政府下令逮捕当地所有未向新政府宣誓效忠的教士时,这帮平时看起来温顺善良的农民们立即就愤怒了。他们当中的许多人这辈子头一次参加了抗议行动,为的就是能够央求政府把他们的好神父放回来。

    但是在1793年的1月,路易十六被处死时,这帮农民却没有任何的抗议,许多人在听到这个消息时,最多也就是惊呼一声:“我的上帝啊!他们居然砍了国王的头颅!”

    不过,光是逮捕神父,还没有使得这帮农民拿起武器,他们仅仅只是怒不可遏而已。

    最终激化矛盾的是1793年3月政府下达的加征农业税和30万人的征兵令。

    他们不理解也不同意参加一场和自己毫不相干的战争。

    在这群布列塔尼农民的观念里,打仗是为了守护领主和家乡的土地、财产和信仰,如果他们去当兵,那也只会在家乡附近作战。如果他们有一天离开家乡去作战,那最大的可能不是去参加什么反法战争,而是在神父们的带领下加入了十字军。

    在老观念里,参军从来不是一种义务,而是一种权利,他们听不懂也不愿意听那些新发明的词汇,比如‘民族利益’又或者是‘爱国主义’之类的。他们能看见的就是新政府逮捕处决了他们的精神领袖,而且还想强迫他们离开自己的庄稼地去当兵送死。

    最让他们难以忍受的是,那些巴黎派来的国民自卫队成员们一个个都趾高气昂的,他们自己不去当兵送死,反而要抓别人去送死。

    所以,毫无悬念的,当30万人的征兵命令一下发到各个省份,这群农民便纷纷揭竿而起了。

    而且,这场运动甚至在最开始都不能称为起义,因为它压根就没有一个统一的组织者。通常是村子里的居民合起伙来杀掉了前来粗暴强征的征兵官,又或是自发袭击落单的共和派士兵夺取他们的枪支武器。

    这些暴动分开来看,每一个的规模都不大,但是数量却非常之多。

    可是,当共和政府将这些农民暴动定性为反动封建势力的反扑复辟,并开始派遣军队镇压后,在外力的压迫下农民们很快就走向了联合。

    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们一开始并没有自诩为正统派保王党,也从未想到要替路易十六和波旁王朝鸣不平。但如果硬要给他们定性,那他们最多可以沾上一点捍卫天主教信仰的边。

    而当共和派将这群农民起义军视作封建势力复辟的大本营后,正统派的保王党才后知后觉的惊讶发现自己原来还有这么一块自留地。

    不过这倒也不怪保王党反应慢,因为在波旁王朝时期,他们一直觉得布列塔尼和旺代地区的农民都是刁民,他们对王室远不像是其他地区那么崇敬。

    然而,就是这帮最不恭顺的农民却在所有人都倒向共和派的时候毅然决然的站了出来。

    于是,那些本来已经心灰意冷准备流亡海外的正统派贵族也纷纷放弃逃亡的念头,肩负起了领导指挥这支只装备了长矛、镰刀和猎枪的农民军队的任务。

    而这些农民军的领袖也非常乐意将指挥权交给这些正宗的贵族,如果用农民们的话来说,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让贵族领导我们,并不是因为他们比我们更勇敢,而是因为他们更懂得战略和战术。”

    而在贵族加入后,这些没有旗号的农民军才开始有了类似‘天主教王子军’的旗号。

    而训练有素常年在军中磨炼的正统派贵族也出色的完成了自身的任务,他们靠着贵族们代代相传的英勇战法激励了农民们的勇气。

    比如年仅21岁的富于浪漫气息的拉罗什雅克兰侯爵亨利·迪维吉尔,他作战勇猛、品貌风流,在当地颇有名望。

    在围攻图尔的战斗中,迪维吉尔见到久攻不下,便率领四名军官身先士卒攻入城内重点防守的剧院,并俘获了两门大炮,而当时他激励农民们的呐喊至今还为人津津乐道:“我冲锋,跟上我!我撤退,杀了我!我战死,埋葬我!”

    而在第二次丰特内战役中,贵族指挥官莱斯居尔下达进攻指令后,起义军却因为害怕始终犹豫不前。这时只见莱斯居尔骑着白马一人冲向前去,挥动着帽子高呼:“国王万岁!”

    当共和军用一阵弹雨覆盖他时,莱斯居尔却已经毫发无损地回到他的军阵之间,只听他高声喊道:“你们看哪,没什么好怕的!那些共和军压根不知道怎样射击!”

    在莱斯居尔的亲自示范下,起义军的士兵们纷纷鼓起了勇气,一举拿下了丰特内战役的胜利。

    只不过,虽然在起义军在初期收获了一系列重大军事胜利,并几乎攻占了整个法兰西的西北部重镇,但是他们很快便在内部出现了分歧。

    那些最铁杆的保王党贵族想要趁势进攻巴黎。

    而看清形势的贵族则非常清楚手下士兵的诉求,这些农民只是想把共和政府赶出老家以便能够好好过日子,而不是去巴黎复辟什么王政。所以,他们认为应该以现有地盘为基础攻占整个布列塔尼,并谋求海峡对岸的英国支持。

    而就在这个时候,起义军也在攻占重镇南特的战役过程中蒙受了重大损失,农民领袖卡特利诺被炮弹击中当场战死。22岁的贵族指挥官拉罗什雅克兰侯爵在带领残部游击侦查的过程中,遭遇了两名自称要向他投降的共和军士兵,拉罗什雅克兰侯爵与他们交谈一番后转身离开,结果未曾想到,那两名士兵却转头朝他的脑袋开了一枪。

    进攻不顺,起义军领袖和贵族指挥官大量战死使得士兵们的意志日渐消沉。

    而等到雅各宾派在巴黎武装夺权,取代吉伦特派掌权后,等待起义军的也不是和谈,而是国民议会下发的强硬命令——西路军必须立刻对旺代叛军发起总攻,并结束西北战事。

    说到这里,农民们的情绪不由得有些低落,有些人的眼里还噙着泪珠。

    “您压根就不明白我们到底遭受了什么,那年的12月23号,我的父亲和两个兄弟全在下卢瓦尔身的萨沃奈沼泽遭到了屠戮,一同死掉的还有我的妈妈和姐姐。他们不光对战士举起屠刀,而且还一同处决了我们随军的家属。

    弗朗索瓦·韦斯特曼,这个屠夫,他事后还很骄傲的写信给国民议会说:‘旺代起义军已经不复存在。我刚才已经将其埋葬在萨沃奈的沼泽之中。根据命令,我将儿童践踏在马蹄之下,将妇女屠杀殆尽。我没有留下一位犯人来指责我,我已经通通将他们赶尽杀绝了。’

    但是他说错了,他并没有将我们赶尽杀绝,而且也依然还有人记得他犯下的暴行。虽然我们的声量并不大,远没有巴黎那些城里人会叫疼,但是我们这些布列塔尼和旺代的小伙子们向来是不怕死的。

    我就是看不惯他们践踏我们的信仰,无视我们的权利,还自我标榜自己是道德楷模的样子。他们全都是一帮最最下贱的坯子。他们当权之前是流氓地痞,当权之后也依然是流氓地痞,他们没有信仰就要叫别人也没信仰,他们没有道德便要叫别人也没道德,如果别人不答应,他们便要叫别人是反动势力,这便是那帮伪善的共和派。

    他们叫我们土匪种族,但是依我看,他们才是土匪呢!要吃的,便自己去种,要衣裳,便自己去织,但他们全都不做,只会抢别人的,加我们的农业税,没收我们的教会财产,还要让我们去当兵替他们抢别人的东西,这就是他们做的好事情!”

    农民们说到这里一个个都义愤填膺。

    “好多其他地方的农民还以为雅各宾派颁布土地法令,分给他们土地是因为雅各宾派发了善心。拿破仑与罗马教廷签订教务专约,承认天主教是法兰西大多数人的宗教,是因为拿破仑同样是上帝的信徒。但实际上,那都是因为我们争取的!我们的家人死了,我们的血亲都到了上帝的身边去,而那些坐享其成的却在笑我们愚昧、活该,凡是这样的家伙全都该死!”

    “我们今天就应该多准备几辆马车,我听说拿破仑的侄子不也在公馆里吗?今天共和派、波拿巴派的党棍们全都集合在了那里,路易·菲利普这个两面三刀的家伙也在,他们在人间的罪孽数都数不清,早点送他们见上帝,也能让他们早些救赎自己!”

    亚瑟看到这样的场景,听到农民们的自述,到了嘴边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之于这些单独的个体而言,亚瑟完全无法指责他们的所作所为,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足够充分的理由去复仇,即便他们的行为有些过激,但是经历过这些事情,你也很难让他们养成一个端正平和的脾气。

    另一方面,亚瑟忽然又有些庆幸自己今天追到了这里。

    因为这些农民干刺杀的手法实在是太粗糙了,只要大巴黎警察厅用心,迟早能够查到这处他们的藏身处。

    亚瑟思来想去,最终还是决定开口道:“你们待在这里并不安全。虽然我知道,你们当中的绝大部分人既然来到了巴黎,应当就没有想过要活着回去。但是听我的,与其白白的送了命却什么也实现不了,不如安安心心的活下去……”

    亚瑟的话还没说完,便被站在最前方的刺客头目打断了:“爵士,这是我们的事情,与您没有关系。我现在只希望您回去不要告发我们,我们是不打算活着了,但是我们最起码得在死之前多赚点东西。您不知道的东西有很多,我们这一次肯定能干成的,去年贝里公爵夫人才刚刚在旺代又发动了一次起义。只要我们能干掉路易·菲利普,很快波旁就会再回来的。”

    亚瑟瞧了眼刺客头目的装束,知道这家伙多半是出身于正统派的上层阶级。

    他也不多说,只是将杯中的酒水一饮而尽,随后站起身道:“贝里公爵夫人怀孕了,估计再过不久她就会宣布自己新婚姻的消息。按照传统观念来看,你们现在的领袖并不像当年的那些贵族领袖那样有气魄。她只是个想要帮助儿子登上王位,但又抛弃与亡夫的婚姻契约,与情人未婚先孕、不遵守天主教传统道德的普通女人。所以,放弃吧,这一次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另外,你们也不必担心我会告发你们,因为我同你们一样,也是个农民,不列颠的农民。”

    亚瑟此话一出,刚才还群情激发的农民们顿时呆若木鸡,他们还不知道贝里公爵夫人怀孕的消息,这无异于晴天霹雳。

    亚瑟拉开门把手,顿了一下,最后终究还是开口道:“如果伱们需要帮助,可以随时来克罗舍·佩尔塞街21号的布雷奥克侦探事务所找我,刺杀我不擅长,也不鼓励你们继续这样的行动,因为这毫无意义。但如果你们想要死里逃生,也许我能尽些绵薄之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