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不明白一个眼神暗示的人,再多的解释也是无济于事的,因为这种人天生就不适合政治。
——夏尔·莫里斯·德·塔列朗-佩里戈尔
伟大的榜样永远能使整整一代人堕落或者上进。一个时代若出现像拿破仑·波拿巴这样的一个人,那么他身边所有的人都面临抉择,若不是在他面前自愧不如低三下四,慑于他的伟大,从此销声匿迹,便是依照他的榜样尽情发挥自己的力量,达到放纵恣肆的地步。拿破仑身边的人只能变成他的奴隶,或者他的对手。这样高人一头的伟人天长日久是容不得平庸之辈的。在这方面,亚瑟·黑斯廷斯一如拿破仑,只不过他通常把他的奴隶称作:我的朋友。
根据他的自述,在他早年与塔列朗的交往过程中,有几句话是让他终身受用的——所谓的,一个人的野心,指的便是充分的展现自己的智力。而世上通常有两种方式可以提升自己的地位,第一种是通过自己的能力,第二种是利用别人的愚蠢。显贵的地位就像高高的悬崖,只有雄鹰与壁虎才能够攀登上去。
那他究竟是雄鹰还是壁虎呢?或许两者都不是,或许两者都是。
雄鹰的心被束缚在壁虎的躯壳之中,最终造就了这位连达尔文都不能轻下定论的奇怪物种。
——斯蒂芬·茨威格《亚瑟·黑斯廷斯:一个理智囚徒被驱策的野心》
在亚瑟话语落下的瞬间,房间内的空气似乎突然凝固,时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定住了。房间里只有烛光微弱的闪烁,以及时钟的滴答声,休特静静地站在那里,双眼微微低垂,然而他的心跳却骤然加速。
他深吸一口气,微微收紧的手指慢慢松开,像是用力将那股内心的渴望压回到心底。
随后,他缓缓点了点头,声音平静得仿佛没有任何情感波动:“虽然我不知道您是从哪里得到这个消息的,但是我觉得您是个可信的人。但是,像是驻俄使馆二等秘书这样重要的职位,恐怕一定对上任者有不少要求吧?”
亚瑟并不去看休特,而是笑着给他倒了杯红茶:“那当然了,这可是个重要岗位,亚瑟·黑斯廷斯爵士虽然是个和蔼可亲的人,但是他对待工作可一向是高标准严要求。譬如说,这个人必须得熟练掌握俄语和英语。而且由于使馆与莫斯科公司的密切联系,他必须得对莫斯科公司和英国在俄的商务工作很熟悉。”
休特深以为然道:“当然,这可一点都不能含糊。”
亚瑟舒适的挨着炉火坐下,端着茶杯抿了一口:“而且,对待工作的手段一定要灵活。”
休特连连点头:“可不是嘛,温和、友善、老练,缺一不可。”
亚瑟竖起一根手指:“尤其得可靠。”
“可靠?”休特先是一愣,旋即正襟危坐道:“是的,必须要可靠。”
亚瑟见到休特不仅附和他,甚至他都开始自己给自己提要求了,英国老特务瞬间意识到对方应该已经彻底读懂了他的潜台词。
亚瑟放下茶杯,翘起二郎腿道:“没错,就像你说的那样,身为英国驻俄文化参赞,我有义务和责任为驻俄大使达拉莫伯爵举荐全面符合这些条件的二等秘书。”
“不对,上校!”休特忽然开口打断了亚瑟的话。
亚瑟微微皱眉:“怎么了?”
休特严肃道:“我并不是想要指责您,但是本着严谨的性格,我必须得纠正您方才言语中一处微不足道的语病——不是您有责任向大使推荐二等秘书,而是亚瑟·黑斯廷斯爵士有责任向大使推荐二等秘书。”
“喔……”亚瑟略带歉意的微笑道:“这确实是我的错,理查德。我必须得说,你这个人看起来非常可靠。”
休特抬手敬礼道:“您知道的,上校,干咱们宪兵这行的就得这样。”
语罢,休特接着说道:“不过,我依然很感谢您对我的赞扬。但我能否冒昧的请问一句,我在您这辈子见过的人当中,是排第几可靠的?”
亚瑟并不直接回答休特的问题,而是站起身来,背对着休特,借炉火烤着手:“你看,理查德,干咱们这行的真谛,并不在于找对答案,而在于找对问题。有的时候,找对了问题也就用不着给出回答了。譬如说,皇上要你去抓几个波兰人,你如果真的只是去抓了几个波兰人,那就属于没把工作做好。因为皇上并不是存心要和波兰人过不去,而是在担心有人正在阴谋推翻他的政府。你如果提前知道了问题在哪儿,自然也就用不着做那个跑腿的苦差事了。”
休特闻言先是揉了揉自己的脸,深吸了一口气,旋即仰起头将茶杯里的红茶一饮而尽。
“顺带一提,上校,咱们先换个话题。”休特微笑道:“您打算在德鲁伊斯克继续待几天?”
亚瑟听到这个问题,挺直了腰杆,眯着眼睛微微点头道:“嗯,非常好的问题。理查德,非常好的问题!”
休特开口道:“我知道,您或许在这里还有许多工作需要做,毕竟您身上带了皇上的密旨,顶着钦差的大名,但是恕我直言,像是德鲁伊斯克这样的小地方,实在是配不上耽搁您数个星期的行程。您这样贵重的身躯,理应坐在彼得堡和莫斯科的英国俱乐部当中,享受着波尔多的红酒,置身于大伙儿的恭维当中。”
亚瑟重新回到沙发上坐下:“理查德,不得不说,我确实也是这么想的。当然,我打算离开德鲁伊斯克并不是因为我在推卸职责,而是因为据我所知,不久之后,皇上还会派遣一位钦差大臣来接替我的工作。为了标榜自己的能力而去抢别人的风头,这种事情我向来不做。”
休特从上衣兜里取出笔记本,熟稔的拿起了书桌上的羽毛笔低头记录:“您说得对,虽然我和您才刚认识没多久,但是已经能感受到您身上的严谨作风了。况且,您负责的是第三局的例行地方检视工作,而不是接下来那位钦差大臣一样的特殊检视,因此也没必要把细节把控的太严格,这一点我会向大伙儿解释清楚地。”
亚瑟微微点头:“当然了,方才我和你提到了亚瑟·黑斯廷斯爵士。眼下他遇到的那件棘手的问题还没解决呢,在漫长的旅途中,外交护照和各种身份证明文件全部落入贼手,甚至连随身携带的上万卢布都随之丢失了,这件事可就……”
一旁蹲在活路上的红魔鬼听到这话,禁不住掩嘴笑道:“喔,我亲爱的亚瑟,你不是只丢了五千卢布吗?难道那笔钱并不是你丢的,而是向窃贼发了高利贷,短短几天时间便翻了一倍多?”
休特正色道:“这件事属于严重的外交事件了,以我的权限多半无法解决。但是请您转告爵士,让他尽管放心,我会将此事通过特殊渠道呈报彼得堡的第三局总部,相信本肯多夫伯爵一定会严肃处理此事。最后就算无法追回您的损失,我们肯定也会想方设法的赔偿一部分的。毕竟俄国的天气虽然冷,但人心总是热的,我们绝不能让远道而来的客人寒了心。”
说到这里,休特又顿了一下:“不过,外交护照和身份证明文件嘛……第三局并没有补办的权限。”
亚瑟知道休特的话里藏的是什么意思。
第三局或许真的没有帮忙补办的权限,但就算他们有这个权限,休特也不会主动向局里提出这个要求。因为他愿意帮忙的前提就是——亚瑟真的是亚瑟·黑斯廷斯爵士。
如果亚瑟无法上任驻俄文化参赞,那二人达成的交易便全都不作数。
而且,非但交易不作数,休特说不准还会把他和那群波兰人一起押送西伯利亚,毕竟欺骗一位俄国宪兵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不过,这个问题对于亚瑟来说,向来不构成问题。
如果新任驻俄文化参赞不是亚瑟·黑斯廷斯,而是别的什么人,譬如说埃尔德·卡特之类的,那没了文件还真就无法证实他的身份。
在眼下这种时候,伦敦大学首届毕业生、三年学业金奖外加历史系头名毕业生的重要性便立马凸显出来了。
哪怕亚瑟衣不蔽体的拄着棍子、提溜着碗赶到英国驻俄使馆的大门前,只要他肯跪在门前高呼三句‘恩师’,达拉莫伯爵便会立马派人给他开门,赏他一口热饭吃。
毕竟伦敦大学的校园里,有谁不认识这位杰里米·边沁先生的得意门生呢?
别的不提,就连俄国的先帝爷亚历山大一世都曾经给边沁先生写过信,咨询过安邦定国之法,请教过治国理政的学问。
如果真要论起来,说爵士在俄国这一亩三分地是赐沙皇及第肯定过分了,但赐个同沙皇出身难道不是实事求是吗?
而且亚瑟还是赐同沙皇出身的头名,按照科举的惯例,叫一声黄甲传胪那是理所应当的。
亚瑟也不道破休特的小心思,只是淡淡说了句:“爵士的事情,你自不必操心。他是达拉莫伯爵的门生故吏,就算没了外交护照,只带一张脸上任也没什么问题。”
休特闻言连忙起立道:“这怎么能行?就算寻不回外交证件,最起码得替爵士把他的财产保全。”
亚瑟轻飘飘的把这点不愉快的小插曲翻篇,继续道:“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事,这件事如果披露出来,很可能会遭到不必要的误解。”
休特听到话锋不对,心中警觉道:“什么事情?”
亚瑟开口道:“爵士在丢失了外交证件后,考虑到为了不至于被冻死,并在英俄两国间引起严重外交事件,所以曾经使用了另一份身份证明文件入城躲避风雪。关于这份身份证明文件,实际上,您知道,在我们这样的行政环境中,很多事物的处理常常需要一种灵活而且合乎情理的方式。说实话,很多时候,这并非是我们所期待的理想之道,但又不得不承认,在某些情况下,这确实是比较适宜的解决方案。
这份身份文件的办理过程其实并不像常规程序那样复杂,这份文件完全符合现有的行政要求,完全处于合规的框架内,然而细节上却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模糊化处理。正如那些上层文件,我们常常会发现,它们的正当性并不完全来源于真正的资料,而是通过一种精妙的手段,得以展现其相对的合法性。至于证件上的名字、地点、甚至是那段历史,您可以理解为是出于‘实际操作的需要’,或者说,是某种符合公正精神的‘必要修正’,或者说它更像是某种’适应性调整’。
至于当时那位负责办理的人员,他是个相当理解实际情况的同僚。在某些微妙的行政背景下,我们甚至不需要过多的文字说明。他完全清楚,某些步骤虽然看似繁琐,实际上,不过是程序化的形式罢了。若没有这类程序化,反倒会显得不符合社会需要。
所以,虽然从表面看,这似乎有些不合常规,但从实际操作的角度来看,一切都合情合理,完全无可指摘。毕竟,您知道,在复杂的行政体系中,许多东西必须通过某种——我们可以称之为‘合理的曲线’的方式来实现。总之,文件上的那些‘微小变动’,不过是为了让整个流程更加顺畅,毫无偏差地完成了必要的行政职能。”
休特站在亚瑟对面,身形笔挺,目光却直愣愣地盯着对方。他的脑海一片空白,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丝迷茫,眉头微微皱起,仿佛听到的每一个词汇都变得无比陌生。
他忍不住轻轻摇了摇头,眸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茫然。
是的,这听起来很合理,甚至比他想象中的更为“合乎情理”。
然而,亚瑟那一番口若悬河的解释,竟让他感到一丝无法言喻的困惑,像是一种迷雾,让他无法透过表象看清真相。
他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却似乎不知该如何回应。亚瑟微微一笑,似乎并不急于等待回答。休特的双眉紧蹙,嘴角无意识地扯动了一下,整个人似乎还在艰难地消化着亚瑟的每一句话。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那种懵懂的状态逐渐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休特的眼神开始变得集中,思维的锁链突然被某种力量打破,一丝突然的领悟划破了他心中的迷雾。他的目光在亚瑟身上停留了一瞬,突然像是被什么点亮了一般,整个人似乎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他的眼睛睁得更大,突然之间,仿佛被一块巨石击中了脑袋,顿时将之前的困惑和迟疑全部抛在脑后。
他得到了一个结论——那个结论比他自己想象中的还要简单得多。
“您的意思是,伪……伪造?”
亚瑟喝了口茶,他仿佛压根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您知道,这类事宜,往往不能简单地看作是‘伪造’,这只是形式上的调整,合理而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