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创造的人物形象是根据综合,而不是根据想象。但我怕综合的事物越多,我的创作就越真实,这最终会给我惹麻烦的。
——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果戈里
“果戈里先生是吗?”
壁炉里的柴火烧的噼里啪啦作响,亚瑟靠在垫着红色天鹅绒布的摇椅上,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面前这位为了教授职位四处奔走的俄国青年。
哪怕抛却他得了痔疮这一点之外,果戈里也是个非常有意思的家伙。
该怎么形容他的外貌和穿搭呢?
长到下颚的头发油光闪亮的,仿佛丝绸一样,嘴唇上横亘着的倔强小胡子将他的鹰钩鼻衬的愈加显眼。
彩色的绸缎马甲,衬衣胸前口袋链接到皮带扣的大铜链子,一看就知道多半是彼得堡最新款式的时尚燕尾服,再加上被他藏在身后地毯上装满了五颜六色备用外套和背心的行李箱。
仅仅只看一眼,亚瑟就很容易的推断出,这是一位爱臭美的时尚达人,就如同伦敦的迪斯雷利先生一样。
而且他还发现果戈里是个潜在的人类早期隐胸症和隐背症的重度患者。
那么,何为隐胸症和隐背症呢?
简而言之,这两种疾病通常出现在健身爱好者身上,罹患了隐背症的人通常会在走路的时候,双手貌似无意地不断张开,好让大衣的前襟打开露出内衬,就好像他们的胸肌和背肌非常发达,简直快要把他们的衬衫都撑破了一样。
一般来说,像是果戈里先生这样的怪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是极为惹眼的,一看就知道不同凡响。
他这辈子要么做出点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要么就得沦为别人眼中的精神病。
但仅凭简单的表面观察,亚瑟还不能断定这位先生就是那位19世纪俄国文学界的现实主义大师,鲁迅的偶像,写出了《钦差大臣》、《死魂灵》、《鼻子》和《狂人日记》等知名作品的果戈里先生。
毕竟仅就目前亚瑟观察到的情况来看,这位先生的行为举止实在是太滑稽了,简直就和果戈里笔下的人物一样。
而如果亚瑟无法确定他便是那位果戈里,亚瑟也就无法狠下心和他交朋友,并通过他打入俄国文学圈,在俄国文坛建立起英国特务的社会关系。
正如迪斯雷利先生如果将来没当上首相,亚瑟可不想坦诚他与本杰明·迪斯雷利先生这样行为怪异的家伙拥有一段伟大的友谊。
当然,埃尔德·卡特先生并没有被亚瑟纳入这套友谊评价体系,其原因主要在于亚瑟认定二者之间存在的并非友谊而是饲养关系。
亚瑟翘起二郎腿,膝盖上放着一本笔记,手里捏着羽毛笔,以审讯的口气发问道:“抱歉,先生,出于我的职业操守,我有必要对您进行例行询问,希望这不会给你带来不必要的心理压力。第一个问题,您的工作单位?”
看得出来,果戈里很紧张,他脸色煞白,表情痛苦,手拿着帽子转来转去,搓揉着手套,以那种有点不信任的眼光打量着亚瑟。
亚瑟见他这个模样,关切的问了一句:“您的病又犯了?如果您需要的话,我可以替您引荐一位上好的德意志医生,那位医生这辈子没有别的本事,唯独对治疗痔疮和小便失禁特别上心,就连奥地利首相梅特涅都特意请他去维也纳看过病。”
果戈里捂着腮帮子,小声的吸着口气:“那个……您说的是真的吗?那位医生的收费标准如何?他是住在彼得堡的吗?”
亚瑟回忆了一下海涅的收费标准,微微摇头道:“他平常收费还是挺贵的,但是唯独医痔疮一戈比都不收,因为那是他的爱好。不过他不是住彼得堡的,而是住在巴黎。不过我也不能排除他将来有移居彼得堡的计划,前提是沙皇陛下允许,如果他也有医治痔疮的需求的话。”
“您看来是在拿我寻开心。”果戈里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回答问题:“尼古拉·瓦西里耶维奇·果戈里-扬诺夫斯基,帝国八品文官,彼得堡爱国女子学院的历史课教员。”
“您是女子学院的教师?”亚瑟随口扯谎,试图与果戈里拉近距离:“我有个远房妹妹就在女子学院读书。”
“是吗?那弄不好您妹妹和我的两个妹妹还是同学呢。”果戈里开口道:“我的两个亲妹妹也在本校就读,一个读三年级,一个读二年级。”
亚瑟笑着收起笔:“两个妹妹都在女子学院?那看来您的家境不错,毕竟那里的学费可不便宜。”
“我的家庭嘛……确实算不上穷,但也称不上多富裕。我祖上是小俄罗斯的贵族,有部分波兰血统,我父亲从前在波尔塔瓦的邮政部门工作,当过八品文官,退休之后就回了乡下当地主,算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过,我这种家庭还不至于能供得起两个妹妹都在彼得堡读女子学院。我当初进女子学院任教的时候,和学校提了个请求,我每年一千二百卢布的薪水可以全部划归校方,条件就是我的两个妹妹能在学校免费读书。”
笔记本翻页,亚瑟微微点头道:“那您没有薪水,在彼得堡怎么生活呢?全靠家里帮衬?”
果戈里无奈道:“家里帮衬一点,我还给别人当家庭教师,生活之余再给各种杂志投点稿子,赚点微薄的稿费勉强糊口。您看报纸和杂志吗?我在《北方蜜蜂》、《文学报》和《祖国纪事》上发表过几份论文和,不过大多用的是我的笔名发表的。但那篇《女人》是用我本名写出来的,我还出了一本滑稽《狄康卡近郊夜话》。”
“啊!”亚瑟故作惊讶,他已经彻底锁定了目标:“原来那篇《狄康卡近郊夜话》是您的大作吗!不瞒您说,我第一次读这本书的时候,笑得简直肚子疼。”
果戈里发现眼前这位宪兵上校居然是自己的忠实读者,心态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他正打算谦虚几句,没成想亚瑟却忽然发现他的额前露出了一团棉花。
“这是什么?”
亚瑟伸手就要去摘那团棉花,果戈里则慌忙挡住了亚瑟的手:“没什么,上校,一个机巧的小装置罢了。”
“您必须拿出来让我瞧瞧。”亚瑟以宪兵的口吻质问道:“您是不是藏了什么威胁皇帝统治的东西?”
“我没有,您就别妄自揣测了,这就是我个人的小秘密,求您别追问了。”
“在俄国,在宪兵面前,每个人都不该有秘密,除非你是个不守法的公民。”
“我怎么会是不守法的公民,我每年的考核都是优秀,从未受处罚,未受诉讼,在当上八品文官以前也从没有休过假。”
“既然如此,您为什么要对我有所隐瞒呢?您肯定藏了什么不正当的东西。”
果戈里被他逼得没办法,心中挣扎了良久,这才狠下心将手按在头发上轻轻一扯。
他那丝绸般飘逸的长发被他端在手上,而原来茂密的脑袋顶上则空空如也、锃光瓦亮,原来这是一顶带弹簧的假发。
果戈里的模样看起来气恼,戴假发的臭美小秘密被人当面戳破让他简直气疯了。
这个方才还紧张兮兮的俄国作家仿佛彼得大帝附体一般,如弹簧般腾的站起,跳到凳子上居高临下的指着亚瑟的鼻子破口大骂。
“您瞧!我是个光头,这没错。但是,难道现如今剃个光头也能威胁到皇上的统治吗?您的意思说,没了头发,一个品行端正的八品文官就能摇身一变成了普加乔夫了?这简直荒谬!您这个人实在是太无礼了!您是个宪兵上校,是五品官,这当然没错,但是这不代表您可以这么欺侮我这样的八品小官,从前我也是在部里工作的,在去女子学院当教员之前,我是在国有财产局和封地衙门工作的!
我在彼得堡还有十多个同学,普罗科波维奇、达尼列夫斯基、帕先科、库科利尼克、巴济利、格列宾卡、莫克里茨基,还有好几个,他们分别就职于各部的机关,您怎么能断定他们以后爬的就不会比您更高了?况且我还认识茹科夫斯基,您多半知道谁是茹科夫斯基吧?没错,皇太子的老师!他对我很赏识!还有普希金,我和普希金的关系也向来很好!
这么和您说吧,我告诉您,您千万别把我惹急了。我是个好性子,但您也不要把我当成没脾气的好好先生,兔子急了还咬人呢!茹科夫斯基能和皇上说上话,至于普希金那里,教育大臣乌瓦罗夫都要卖他面子,还有你们的局长本肯多夫伯爵,你知道你们局长每隔一段时间都要去普希金住的公寓拜访他一次吗?到时候,只要普希金稍微提上一嘴,就说他的朋友果戈里在维捷布斯克遇到了一个宪兵上校,名字叫赫斯廷戈夫的,此人甚至无礼。
您知道这会对您的前途造成多大的影响吗?您肯定是希望能出人头地的那种人。而我,我是个简单的人,对当官没有那么大的欲望,我只想找个温暖的地方继续创作我的作品,而不是住在彼得堡那个冻得连手指都伸不开的藏身处里。就因为这个,我才冒着风雪特意去一趟基辅,想着能不能和基辅督学拉拉关系,在基辅大学里谋个副教授的位子。
但是,就是因为这么一点小事,您从刚刚把我带到这个地方开始,就一直无休止的盘问我。弄得我的智力都奇怪地停滞了,思想如此地不集中,刚刚在路上好不容易想出的新点子也记不起了。您弄得我是如此心绪消沉,冷面铁心,变得如此平庸乏味,以致于自己都认不出自己了。您知道吗?快一年了!我没写出一行东西!无论怎么逼自己也挤不出来,然而我才刚刚有了点灵感巧思,就因为一个破光头的事情,把我搅得心绪不宁。”
亚瑟淡定的望着眼前这位情绪化的、手舞足蹈的小俄罗斯人,从上衣兜里掏出手帕抹了把喷了他满脸的口水。
他将羽毛笔插回墨水瓶里,提起茶壶一边倒茶一边开口道:“作家没了灵感,这确实是个大问题。”
果戈里闻言更生气了,他对亚瑟的话语嗤之以鼻:“您这话是什么意思?您说的就好像您也会写书似得,您以为会写几段公文,便可以称得上文学家,能叫做靠笔杆子吃饭的人了?虽然这么说很不谦虚,但是我得和您说,我在彼得堡圈子里的外号,可是俄国的亚历山大·仲马。”
“噗!”
亚瑟听到这话,刚刚喝进嘴的红茶喷了果戈里一脸。
他赶忙掏出手帕给果戈里擦拭着他的马甲:“抱歉,果戈里先生,我知道我不该这样的,但您方才说的这个笑话实在是太搞笑了,就如同您的书一样。”
果戈里还以为亚瑟是在嘲讽他,这位小俄罗斯人一瞬之间被激怒了:“上校,我认真的告诉您,您完蛋了!我一定会把今天发生的事情据实告知茹科夫斯基和普希金!”
亚瑟连忙摆手道:“您先别着急,我的意思是,俄国的亚历山大·仲马这个称号实在是侮辱您,我一向认为人应当把志向立的更高一些,您哪怕说自己是俄国的莎士比亚呢。”
果戈里板着脸,扭过头去并不搭理亚瑟。
亚瑟见状,一边陪着笑一边问道:“您的圈子里,还有没有别的外号了?比如说俄国的雨果、俄国的巴尔扎克之类的。”
“那当然有了!你这是在嘲笑我们没见识吗?”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阅读量,果戈里掰着手指头向亚瑟喊道:“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俄国的狄更斯、俄国的迪斯雷利、俄国的亚瑟·西格玛和俄国的埃尔德·卡特呢!”
亚瑟听到这一连串的名字,只觉得眼前一黑,他记得《英国佬》并没有在俄国发行作品,难道是这帮俄国毛子私底下出盗版了?
“这些人的作品有俄文版?”
“当然没有!”果戈里哼了一声:“我们都是读的法语版。”
亚瑟听到这里,才终于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怪不得都说法国书商的销售网络在全欧洲遥遥领先呢,去年他才和法国人谈妥了法语出版,结果今年埃尔德就已经乘着法国人的东风,不费吹灰之力轻松攻入了彼得堡。
要知道,这可是拿破仑都不曾完成的壮举!
那位法国皇帝最多也就是打进了莫斯科而已。
就如同果戈里发现亚瑟是他的忠实读者时,立马提升了对这位宪兵上校的好感度。
当亚瑟发现果戈里读过他的《黑斯廷斯探案集》后,这位英国特务也立马换了一副嘴脸。
“唉呀,没想到您的见识居然如此广博。”亚瑟开口道:“打乱了您的思路是我的不对,为了补偿您,我这里正好有一个好点子,本来是打算拿来自己写的。可既然是我犯了错,我打算把这个点子让给您,就当是弥补我的过失了。”
“点子?”果戈里不屑一顾:“您还是自己留着吧,您能有什么好点子。”
亚瑟并不生气,他只是躺在摇椅里,用法语娓娓道来:“如果这个点子还不够的话,我刚刚听说您好像正在谋求副教授的职务,或许我在这方面可以助您一臂之力。”
“您?”果戈里听到这话,忽然皱起眉头望向亚瑟:“您难道认识基辅督学布拉德凯?”
“布拉德凯?不,我不认识。”亚瑟笑着开口道:“但是我认识亚瑟·黑斯廷斯,喔,对了,他的笔名正是亚瑟·西格玛,也就是写了《黑斯廷斯探案集》的那个人。”
“您认识亚瑟·西格玛?”果戈里深吸了一口气,上下打量了亚瑟一眼:“您……您难道还真是圈内人?不过,您认识亚瑟·西格玛和帮我谋得教授职务又有什么关系呢?”
“很简单。”
亚瑟见到鱼儿上钩,不紧不慢的解释道:“我得了消息,亚瑟·黑斯廷斯爵士马上就要调任英国驻俄文化参赞一职,文化参赞是干什么的,您知道的吗?主要就是交流文化,因此,他肯定要常常去俄国的各个大学拜访的。我们假设他突发奇想,想要到基辅大学考察文化工作,又一不留神在基辅大学校长和基辅督学的面前,不经意的提到了您的名字,说到您是他相当敬重的一位俄国文人等等。我觉得这肯定会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的。”
果戈里一脸狐疑道:“你为什么知道他一定会去基辅?如果他不去,您给他写封信他就一定愿意去?你和他的交情很深吗?”
“我怎么知道的?这您就别管了,反正我就是知道。至于我和他的交情深不深?呵,反正我让他往东他就不敢往西,我让他去彼得堡,他就不敢去巴黎。”
果戈里一听这话,只觉得面前这位宪兵上校绝对是个习惯于满嘴跑火车的人物,他奚落道:“呵!与其让我在这听您吹牛,还不如让我听听您刚刚说的那个所谓的点子呢!至少您的点子肯定不会像是您和亚瑟·西格玛的关系那么离奇。”
“听我的点子?好!我这点子可比我的交情更吸引人心,您这回可是欠了我一个大人情。”
亚瑟笑眯眯的开口道:“就说啊!亚瑟·黑斯廷斯在前往彼得堡上任的途中,叫人家偷了随身行李,甚至连身上的外交证件也全都不见了。没了钱又没了证件,于是他便被困在了一座小城里面五天五夜动弹不得。然而,这座小城的市长,却意外得到了钦差大臣将要到访的消息……”
随着叙述的进行,果戈里越听越觉得不对劲。
初时,他只是嘲笑全市官员的蠢笨,直到听到真钦差大臣到访,并且这位钦差大臣还带着一位罹患了痔疮的文员时,果戈里的笑容立马就凝固了。
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亚瑟,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亚瑟喝了口茶,享受着火炉带来的温暖,开口问了句:“尼古拉,你猜猜,亚瑟·黑斯廷斯爵士被困了五天五夜的小城叫做什么名字?”
果戈里的表情精彩纷呈:“我可不猜。”
“为什么?”
果戈里深吸了一口气:“我怕我猜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