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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卷 第七百二十二章 酒井小姐不开心
    “哦哦哦……记得那年在伦敦,是Queen's庆典啥的来着,我在泰勒美术中心旁边的好太撸(hotel)里,哦,那里有一种甜甜圈——”

    身后的办公室里,传来酒井大叔经典的日式英语的大舌头音。

    他正在哈哈大笑着和策展人唐克斯说些什么,时不时拍两下桌子,语气爽朗的仿佛是战国时代的豪侠。

    有些话说的很大声,笑的很大声,听话的人听的也很认真。

    却如一块巨石落在湖中。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过后,便再无痕迹——比如伦敦、庆典、泰唔士河畔的“好太撸”。

    它只是社交场合里必要的媒介油与润滑剂。

    酒井胜子觉得那就像是日语里的“格助词”——一种镶嵌在句子里的没有任何实际含义的虚词,或者古代中国汉语里的“之乎者也”。

    酒井胜子小姐的中文水平并不高,但日本的古典文学多是源自于对“汉籍”的源引和变形,所以日本国中课堂上会接触到一定的文言文。

    之乎者也。

    之乎者也。

    它们并没有实际含义,但诗词歌赋里若是删减去了它们,气息便不通达,便会越咏越枯。

    圣人夫子可以用它们把经义文章写的气象磅礴,可以让世界运行的法度,随着一句句之乎者也,而变得贴合于礼法规矩。

    “肥头大耳”的凡夫俗子,在人情往来中,也能用它来摆摆门面,显得艺术家气息十足。

    它不好不坏,非金非石。

    镶嵌在黄金上,便是黄金,镶嵌在枯木灰石上,便是枯木灰石。

    镶嵌在体重两百三十磅,爱好吃甜甜圈的中年大叔身上,便会散发着面粉和牛奶烘培发酵烤制的甜甜圈味道。

    关键不是话。

    关键只是说话的人。

    父亲和策展人交谈的声音是门里传来,似乎不停的提到了她。

    酒井一成在说,唐克斯在听。

    酒井一成没在说,唐克斯也没在听。

    只要她的父亲仍然是重量级的艺术家,只要她的父亲身价依然能排到日本前十,只要策展人唐克斯依然想要拓宽自己的人脉,结交酒井大叔。而酒井大叔也想让自家闺女在画展上获得一些关照和曝光的机会。

    那么两个人自然就会坐在办公室里,一起哈哈大笑。

    说话的人得到了满足,听话的人,得到了回应,一来二去,交了“朋友”,这就足够了。

    句子里的词汇可以替换成世界上任何的同义词。

    酒井大叔讲自己在泰唔士河边的酒店里,看着女王气庆典啃甜甜圈的故事。

    两个人会一起笑。

    酒井大叔讲自己赤道新几内亚的热带雨林里,看着棕熊和河马在泥浆里打架,啃甜甜圈的故事。

    两个人同样会一起笑。

    重要的只是,酒井一成带着女儿,出现在了艺术展之上,一切就不同了。

    甚至……

    只要她姓“酒井”,她叫“酒井胜子”,她的名字出现在了展台之上,和普通参赛选手相比,一切就也已经不同了。

    新加坡双年展不是什么野鸡展。

    人家不会因为自己的名字,直接把奖颁给她,就算她不叫酒井胜子,改叫草间弥生也不行。

    但她可以获得更好的展台,更优秀的宣传资源,甚至可以临时决定,多带一张油画作品参展。

    这就已经不同了。

    名气效应——它是很多最知名最悠久的国际艺术展都难以避免的评奖阴暗面。

    越是商业化,越是如此。

    就算胜子知道,她完全是这种效应的既得利益者。

    可她同样也知道,这仍然是不公平的阴暗面。别人要付出的更多,多的多,才能站在和她相同的起跑线上。

    也有些话,说的人说的很小声,听的人似也有心事,低着头,听的不甚认真。

    却像是巨石落在沙地上。

    初时只有闷闷的“噗”的一声。

    可无论风怎么刮,雨怎么下,春霜秋雨,寒暑交替,它都仍然会压在那里。

    重要的不光是说话的人。

    还有言语本身。

    就算开始,你不理解话中的含义,但你仍然会一直牢牢感受着它的分量,直到很久很久以后的一个瞬间。

    某個突如其来的契机。

    忽然之间。

    你便泪如雨下。

    明白越晚,泪水便越多。

    比如妈妈对爸爸说的,“我忍受不了自己哭哭啼啼的回去找父亲认输的样子……如果你真的准备好了这样草率的结束自己的人生——就请先把我推下去,然后再自己跳下去。只是你永远要记住,我把我自己从我爸爸那里交给另外一个我相信会呵护我的男人,你的怯懦杀死的不止你自己,还有另外一个爱你的人。”

    比如那位莫娜小姐对她说的,“选择椰子还是选择玫瑰?当我把椰子抱在手心的时候,纵然是一颗沉甸甸的金椰子,我却还在想着过去的种种,这时候我才忽然明白——也许一开始,就搞错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又比如。

    她和顾为经,以及顾为经和她说的那些句“我爱伱”,还有未曾说出口的,无声的告别。

    胜子出生下来,就拥有莫娜·珊德努渴望而不渴及的家境。

    上好大学。

    赢得艺术比赛。

    签画廊当画家。

    ……

    这一切的一切,其他人踮着脚,人挤着人,拼尽所有的努力。

    在胜子展露出她的美术天赋,甚至是在她刚生下来的时候,便已经唾手可得。

    莫娜需要在一朵玫瑰还是一只椰子之中做出选择。

    她则是对方口中,那个生活在热气球上,身边堆满一百朵玫瑰和一百只椰子的公主。

    “想转学来仰光,就转学来仰光,想上什么大学,就上什么大学。想签画廊开画展,就签画廊开画展。”酒井小姐的耳边又浮现出了,那日的咖啡店里,莫娜临走前唱歌似的吟唱:“我是酒井胜子,我爸爸是酒井一成,我家里身价亿万,我想要什么,我就能拥有什么。”

    不。

    如果是今天。

    酒井胜子会告诉莫娜,即使是生下来就拥有一百朵玫瑰和一百只椰子的人。她也不是总能想要什么,就拥有什么。

    在人生的有一刻,她仍然要会面临二选一的抉择,比如“一万只椰子”还是“一万朵玫瑰”。

    又比如,艺术家的职业生涯和情人之间的爱。

    是成为完美的画家?

    还是成为完美的爱人?

    酒井胜子生下来就有常人难以企及的艺术资源,胜子却并不为此感到彷徨。

    不妄自菲薄的说。

    胜子一直自认她对艺术的纯粹的向往之心,也要超过普通同龄人许许多多。

    过往的十八年之中。

    绘画是她的朋友、老师,甚至是爱人。

    笔触就像是音乐,它并不像西方的十二平均律一样,拥有数学一般精准的节奏。

    它是码头渔夫口中起起伏伏的船歌与号子,带着潮水气质的自然的规律,随着月亮的盈亏而升降起落,并永远响彻梦乡。

    当其他女孩子在玩芭比娃娃的时候,胜子在画画。

    当其他女孩子在看偶像剧,讨论古川雄辉和小栗旬谁更帅时候,胜子在画画。

    当酒井大叔在吃京葱鸡腿肉烧鸟、紫苏梅肉烧鸟、芥末鸡里脊烧鸟……的时候,胜子在画画,当酒井大叔在吃巧克力甜甜圈、奥利奥甜甜圈、肉桂南瓜甜甜圈、树莓酱甜甜圈……的时候,胜子依然在画画。

    因为生在热气球上,无需攀援藤蔓就可升入云端。

    所以她的性格恬淡而超然。

    她不是为了功成名就,冲刺什么奖项,签约画廊而画画,她画画只是为了表达自己。

    她只是单纯的喜欢画画。

    她认为自己可以为了在艺术道路上成就伟大,而付出一切。

    同理。

    她不是为了什么财富、名利、地位而爱上了某个人,她只是单纯的喜欢顾为经。

    她认为她们将相伴一生。

    就在几个月以前,酒井胜子甚至还以为,她与顾为经将成为艺术道路上彼此相依的路标。

    如果。

    这两件事是彼此冲突的呢?

    如果。

    成就伟大的代价,便是对美满与幸福的背弃,便是像无数伟大的画家一样,在画纸上画满了伤痛所吻下的刻痕呢?

    酒井胜子不知道该怎么选了。

    “有没有遗憾不取决于你有没有获奖,而取决于你有没有尽到最大的努力,如果你已经这样做了,那么……无论结果如何,都不遗憾。”

    这话很对。

    她为艺术展尽了自己所能做的最大的努力。

    所以。

    无论这次狮城双年展的结果如何,无论她是一画成名,还是颗粒无收。酒井胜子都觉得,自己应该没有任何遗憾了。

    然而,艺术道路的没有遗憾,是不是恰恰就意味着,在另外一条道路上,充满了遗憾?

    有些画家强大到坚不可摧。

    他们是最顽强、最坚定、最虔诚的登山者。

    他们可以为了前行而抛下一切,抛下感情,抛下朋友,抛下爱人,甚至是抛下……幸福本身。

    人世间的红尘起伏并不重要,重要的只是能够达到顶峰,一览人间。

    酒井胜子曾以为,自己也是一位这样的虔诚的登山客。

    她来到新加坡。

    她才发现自己错了。

    选择椰子还是选择玫瑰?当你把椰子抱在手心的时候,纵然是一颗沉甸甸的金椰子,还在想着过去的种种,这时候你才能忽然明白——也许一开始,就搞错了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她不喜欢莫娜。

    但就这一点,酒井胜子忽然意识到,那个仰光的大雨中,拖着行李箱走向机场航站楼的女生。

    对方说的……很对。

    风从窗子的缝隙里渗了进来,吹起了酒井胜子额间被修剪的很整齐的刘海。

    酒井胜子从口袋里掏出手机。

    盯着黑漆漆的屏幕发呆。

    这样的动作,过去两星期里,女孩已经做了很多很多次。

    几个月以前。

    她在酒店的落地窗边看雨的时候,带着湿气的风,也是这样吹起她的头发的。

    那时的风微冷,她的身体却是热的。

    现在的风很热,她的身体却是冷的。

    她端庄的屹立在窗边,丰盈的身体,却又一种祭坛上的浮雕般的苦楚。

    “你可以去给小顾打一个电话呀!”

    金发阿姨看到女儿的模样,伸出手来,用力的揉揉她的细软的头发,揽住胜子的肩膀,在那里撇嘴。

    她一直都在偷偷关注着仰光那边的新闻。

    酒井太太自然看到了豪哥倒台的消息。

    她不知道此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是否跟顾为经有关,如果是的话,她更不知道顾为经是怎么做的到。

    这些无所谓。

    豪哥这种人,只要倒台了,就是可以敲锣打鼓的好消息。

    剩下的事情,都是小事。

    甚至豪哥又没有倒台,都未必是大事。酒井太太一直觉得,天大地大,女儿能过的开心,便是最好了。

    “反正事情都结束了么。”金发阿姨劝说道:“曹轩那里竟给你们的那篇论文争取到了一周后的讲会,多好的机会啊!”

    “把他约出来玩玩吧。我还搞到了阿斯顿·马丁车队围场赛车P房的VIP入场门票。男孩子都喜欢这个的!等F1大奖赛的时候,你们可以一起去看看比赛。”酒井太太哼哼道。

    “想的话,多见见面就好了,我听说他应该是今天到的新加坡。”

    女儿明明想见对方,自己不打电话,也不让她打电话,就那种怏怏的样子,让急性子的酒井太太很着急。

    “不一样的,妈妈。”酒井胜子的头靠在妈妈的肩膀上,慢慢的说道:“正因为事情已经结束了,所以……是不一样的。”

    酒井胜子对绘画拥有一颗虔诚之心。

    直到她发现,生活中还有些事情,比绘画更加重要。

    而她对感情的要求也无比的纯粹。

    当顾为经站在仰光河堤上的屋檐灯下,朝她挥手的时候。

    酒井胜子只是哭。

    她没有拼尽一切的回头。

    当机场中,她收到顾为经的分手短信,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回复什么的时候。

    她没有拼尽一切的挽留。

    所以。

    酒井胜子觉得,现在的这些苦楚,便都是她理所应当应该受着的。

    她说要尝试成为彼此坚定不移的心锚,但她没有做到。

    没有人会要求一个十八岁的少女,为了刚刚相识半年的恋情,拼尽一切。

    也没有人会把一对十八岁的青春情侣,在一条湖面的乌蓬船上,在彼此耳边所诉说的情话,当成金铁铸成不可更改的经文。

    没有人有这个资格。

    不可以。

    不应该。

    也不公平。

    青年人的感情本就该是夏季的雨,骤停骤歇。

    只有胜子小姐自己这样的要求自己。

    一个人对于社会最初认知,往往会源自于他们的父母。

    孩子是父母于阳光下所映出的影子。

    男孩变成了男人。

    女孩变成了女人。

    他们长大成人,成家立业,旧日的心灵的刻痕,往往依旧会伴随着他们的人生。

    有的人从父母给他留下的痛楚和阴影中走出,才是长大。

    也有些人长大的过程,却一直都在追逐着父母的背影。

    金发阿姨爱一个人,她便拼尽全力,去争去抢,付出自己所能做的一切努力,不留遗憾。

    直到站在天台之上的时候,她都未曾抛弃过胜子的父亲。

    胜子对爱情的想象,也便源自于此。

    酒井胜子对爱情有一种固执与执拗。

    如果在暴雨将至的关头,她转头选择了坐车独自离开。

    那么当云散雨停,阳光普照的时候。

    她又什么资格播通电话,说“今天的月色真好,我们一起出去喝个咖啡吧”?

    太丑了。

    她不想让自己变得这么丑。

    豪哥倒台了,顾为经来到了画展,曹轩那边还似乎通过私人关系在滨海艺术中心安排了讲座,为他们造势。

    仿佛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所有的事情,都好的不可思议。

    正是因为如此的“好”,酒井胜子已然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却播不出电话,对方已经不再需要她来帮忙了。

    “分手”是他说的。

    那么想要播通电话的,也应该是他。

    雨是昨日的雨,云是旧日的云。

    随着豪哥倒台,笼罩在顾为经头顶的乌云散去,她就永远的失去了转头提着高跟鞋回到过去,和对方在雨下拥抱在一起的能力。

    下一场雨会来么?

    她还有机会在雨中抱着对方么?

    希望来?

    还是不希望来?

    明天来?

    还是永远不来?

    酒井胜子痛苦的蹙起了眉头。

    莫娜有十余年的时间,去想明白自己的感情,而留给她的机会,就只有那短短的五天。

    “让我自己处理这些事情吧,求你了,妈妈。”胜子说道。

    “没必要的,真的没必要的。不是所有人都要经历这一些的,真的。”

    金发阿姨似乎听明白了女儿的想法。

    她叹了一口气。

    抱着怀里的女孩子,用额头抵着她的头发,轻轻的呢喃。

    “呦西,我们走吧,让胜子进来——”

    组委会办公室的门忽然打开了,酒井一成圆滚滚的身体从屋里滚了出来,探出了一半身体又停住,看上去就仿佛跟被门框卡住了一样。

    “胜子!老婆!米卡·唐克斯先生邀请你进去,他很有兴趣,想要听胜子讲一讲对于印象派作品的理解……”

    胖大叔朝妻子和女儿招手。

    “呃。”

    他察言观色,觉察到了胜子脸色的异样。

    于是。

    酒井一成就从策展人的办公室里,扭了出来,挺着大肚皮走到女儿身边。

    “呃,又是想顾为经那小子的事儿啦?没事没事,事情不都结束了嘛,画展期间,等我出马,还不是把他手到擒来的就——”

    酒井胜子摇摇头。

    她一言不发的就走入了唐克斯的办公室中。

    酒井胜子不开心。

    金发阿姨就不开心。

    金发阿姨一不开心,就对酒井大叔没啥好脸色,白了丈夫一眼,也朝着办公室走了进去。

    酒井一成被老婆大人看得浑身一阵,全身上下的肉肉一阵乱颤,委屈巴巴的揉揉下巴,赶紧又滚动着追了进去。

    酒井胜子走进屋内。

    她看了一眼窗外的海风,又看了一眼手机屏幕。

    手机屏幕上没有新消息亮起。

    漆黑的屏幕映着少女黑的微微发蓝的黛色眼眸,像是两枝丁香花。

    风一吹。

    丁香花摇曳。

    像是泪染过似的。

    ——

    顾为经在手机上发着信息。

    过去的几分钟里。

    他和策展助理的沟通告诉了他两件事。

    首先,也是最重要的,策展助理依然对他想要拿着《人间喧嚣》参加画展的举动,给予了否定的答案。

    她用颇为不耐烦的语气告诉自己。

    这是完全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所有参加展览的作品都是由策展人本人定下来的,它的作品完全没有达到展览要求。

    而就算达到了展览要求,因为展览已经正式开幕的缘故,所有参展作品名单已经对外公布,所有展台都已经分配好了。

    “难道现在还想再去调整展台么?”

    所以,她告诉顾为经,对方要求注定是异想天开的痴人说梦。

    其次。

    顾为经非常确定,这次展览期间,有什么针对他的事情正在发生。

    策展助理的回答大致上保持了礼貌,这种官方助理不可能用特别过分的词句嘲讽参展艺术家的。

    然而顾为经依旧从对方字里行间的语气中,感受到了疏远、介蒂和不耐烦。

    对方的态度明显有问题。

    顾为经不是多么自明不凡的人,不会觉得所有人都理所应当的要满足自己的要求,或者必须要对他恭恭敬敬。

    当然不。

    问题在于。

    新加坡双年展组委会在不久前,刚刚更改了展览期间的活动安排,把其中一个关于“艺术展览是否应该接受争议类企业,例如烟草商、重污染化学工厂和能源企业的冠名赞助以及其中隐含着的伦理问题”的学术讨论会给取消掉了,改为了关于他和酒井胜子在亚洲艺术上的那篇封面论文的对谈会。

    难道展台安排的紧凑一点,多放一张画,会比临时改变至少几十位来宾的日程安排,来的更有难度么?

    不看自己的面子。

    也应该要看曹老的面子。

    连为自己扬名,回应争端的大型对谈采访都办了,为什么会不允许他更换一幅参展作品?

    新加坡展览方面的态度很奇怪。

    除非——

    那并非是为了让自己扬名,回应争端的对谈采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