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草棚里,留意听着面前两人的对话,陈景心头发沉。
实话来说,司马卓更倾向于现实。大冉不可救,王朝不可扶,言语间,有着取而代之的打算。
而袁四桥,是顾念天下百姓,不惜以身入火,跟着大先生一起,试图让整个天下,清风回还。
这对师兄弟,明显是谁也不服谁。陈景甚至觉得,或许两人要杀上一场。
“陈景,斟茶!”司马卓冷着声音。
陈景不动声色,认真起了身子,帮着司马卓重新斟了一盏。袁四桥久久不语,面前的茶汤已经凉去,陈景也帮忙换了一盏。
“十九岁那年,你与我同过岚州,可忘记了那李府台一家子?十九口人,只因多讲了一句公道话,便被朝堂上的先帝,勒令满门抄斩。劫法场之时,还是你先出手的。”司马卓眯眼冷笑。
袁四桥面庞沉默,没有丝毫的动容。
“那时候没有明灯,到处都是暗的,但现在有了。明灯每去一处,便会映出亮堂。”
“大先生固然可敬。但你看着这南方,可如你所愿了?小皇帝患得患失,又想重用大先生,又听信近侍谗言,不敢放权。这些东西,你应当明白,为何大先生要早早调回京城?还不是小皇帝害怕了,害怕大先生的变法大势,会聚拢天下民心,变得权倾天下,威胁到他的那张龙椅。”
司马卓说着,又莫名“噗嗤”一笑。
“你们这些人,好生有趣。拼死拼活的,到头来才发现,一直托起来的,却是一个扶不起的烂壳子。”
“司马卓,你没明白。”袁四桥依然冷静,“你心底的念头,与我不同。你心心念念的,是如何在风雨飘摇的王朝,取得最大的利益。而我不是,我所坚持的东西,也从未变过。”
“师兄啊,你练的是剑,既然是剑,便该用来杀人的。你的路子,已经走歪了。”
“是你走错了。”
司马卓淡淡一笑,没有继续争执。
“得了空,便趁早带着情报回去。我便等着,等你们扶啊扶,扶不起来的时候,便由我来接手。”
“你真不怕我去告密?”袁四桥皱了皱眉。
“谁信呢。我司马卓在老门阀里,是出了名的乖巧。若非如此,你当我傻啊,和你扯这么多。对了,还有一个小茶童。”
陈景沉默抬头,但很快,又把头垂了下去。他明白,袁四桥问出的这番话,是为他考虑。毕竟知道的东西太多,终归是惹祸的。而且这时候将他推出来,这番话里,多少还有些威胁的意思。
“陈景,煮茶之事,有山泉最好不过,你先去取一轮水。”袁四桥继续开口。
陈景起身,抱了个拳,沉默地往外走。转身离开之时,分明还听到司马卓好笑的声音。
“接下来要说的东西,你是担心陈景这小茶童,祸从耳入吗?”
……
站在草棚外,约有半里的地方。陈景抱着水袋,凝望着远方的南方山河,久久不语。
在很多人的眼里,他是一个讨命的小卒。东讨讨,西讨讨,试图像株野草一样,每每面临死局,却又春风又生。
一直站到天色黑漆,陈景才听到了后面,一阵沉稳脚步的声音。
循着走来的人,正是袁四桥。
“陈景,见过袁总舵主。”陈景急忙行礼。
“无需如此。”袁四桥的声音里,藏着一股子的疲惫。又多走几步,和陈景并肩而立。
“我循着大先生的意思,是要入南方,查世家造反的动向。可没想到,反而是司马卓提供了证据。作为交易,我也替大先生,答应了他一些东西。”
袁四桥垂下头,“变法之事,已经到了危急存亡的时刻,京城那边,大先生又中了老狐狸的嫁祸计,惹陛下不喜……我没有办法,便做了一回宵小之举。”
陈景同样叹息。
在这样的光景下,推行变法是何其困难。小皇帝不舍得放权,又有世家狐狸们百般阻挠。
“大冉山河破碎,风雨飘摇,这并非是你我的错。但你我身为冉人,国衰而不救,与圈中猪犬何异。”
袁四桥转过头,脸庞在月光的映衬下,变得坚毅且认真。
“我先前问过你,盛世该是什么模样。你讲的那些话,我回去想了很久……发现,若有一日我大冉,也能变得如此,该是何等庆幸的事情。”
陈景心头苦涩。以大冉现在的模样,要想励精图治,国富民强,基本上是不可能了。正是看到这一点,所以,他并没有跟着大先生走。
但即便如此,还是有诸多的英雄,前仆后继,试图倾尽热血,搏出一个有清风朗朗的未来。
“陈景,在南方六州,以后要多加小心。”
“总舵主,是司马卓吗?”
“他只是其一。接下来,该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不说京城,不说南方,将会进入两派的厮杀。”
陈景沉默了会,“总舵主,为何突然这样?”
袁四桥仰头叹息,“不瞒你,我和大先生那边,都已经收到了密报。北面的狄国,将派使臣过来。”
“使臣?”
“正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虽然已经立国称帝,但北狄人亡我之心不死,借着秋掠之际,又侵占了玉州边境的几座小城。边境那边……死了数百士卒后,陛下便派人去求和了。”
袁四桥声音发恨,“我原先想刺杀使臣,但与大先生商量过,若是刺使,只怕中原又将掀起战事。所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变法的动作,要加快许多。”
陈景慢慢明白。但此时的他,不知要如何说。如这种国事,离着他虽然远,但也很近。从某种意义上,他和袁四桥一样,也是中原的冉人。
“总舵主,真打不过么?”
袁四桥痛苦闭目,“国力孱弱,用什么打呢。而且,先前割据出去的青州国,也与狄国狼狈为奸。”
青州国,更属于一种联盟性质。共占八州,分为几个藩王。但这些藩王,对于大冉已经没有归属感,早些时候,便自立一国了。
便是这样的王朝,还处在内忧外患,以及朝堂争斗之中。外不能收复山河,内不能安国定邦。
只有一个大先生,在风雨飘摇中,试图变法维新,扶大厦将倾,救万民于水火。
“我知道很难,看着都很难,但这些东西,终归要有人去做。若连救国的人都没有,恐怕我中原,真要亡于异族的铁蹄之下。”袁四桥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视死如归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