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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剑欢 第一百四十八章 听戏
    裴液童年时,每逢佳节,会跟在大人们后面凑在庙会戏场边上,看几眼彩妆艳衣的飘舞,听几嗓子咿咿呀呀,那就是他对“戏”的有限感知。

    奉怀是小城,没有多气派的戏楼戏院,也没有什么名角,空旷地界搭个台子,背景垂块儿布幔,就能唱上一天。

    个儿还不及人们胸膛高的裴液对这种稀罕的活动反而没什么兴趣,认识的长辈们虽然都乐呵呵招呼着“听戏去!”,但裴液从人群的缝隙里踮脚望去,既看不全招摇的动作,也辨不清拉长的嗓子,瞧着那些怪模怪样的花脸只觉莫名其妙。

    此期间往往是他转身跑回家里的时候,步伐很是轻松,盖因大人们都凑在这里听戏了,往往一直到日落之后。那么许多地方就是孩童的乐园,他便可以施行自己的那些乐滋滋的计划。

    而后来典当了宅子,生活落魄下去,他就更少往戏台去凑了。中秋重阳除夕这样的佳节,他往往和越爷爷一同坐在一支油灯晕开的暗淡小屋里,透过窗子看着天上干净的星星,也听着城中的炮仗或笑声,一个说一个听,度过一个安静无聊的晚上。

    所以他真正第一次听戏,就是和李缥青坐在相州七九城的戏楼里了。

    那次听得倒是很认真,彼时少女喜爱这一活动,仙君画卷也正悬而未解,裴液算是一点儿没走神,连扮相带唱词现在还清晰地记在在脑子里。

    而如今坐在这神京的戏楼里,体验又攀上去一截——何止是头上加了盖儿,简直有些雕梁画栋;那戏台又何止是大,简直堪能跑马。

    也不必再两人坐一条逼仄的板凳,而能一人一条椅子,四把椅子围着张桌子,裴液和姜银儿坐下,很快就有热茶点心摆了上来,不愧是天子城里的生意,即便已很老旧冷清了,各处心思依然很到位。

    “下一场是什么曲目,有没有赵子龙单骑救主的故事?”台上搭着布景,裴液四顾着,“我常听人说这个好看。”

    姜银儿摇了摇头。

    “那高祖斩蛇呢?”

    “好像也没有。”

    “那三英战吕布、空城计、当阳桥张飞退曹军……”

    “都没有,世兄心里怎么全是打打杀杀的本子。”姜银儿笑道,抬手指去,“戏楼侧边一般都高挂今日曲目的,你自己看嘛。”

    裴液打眼一瞧,心绪顿时凉耷耷的,一整天全是什么《银井缘》《风筝误》一类的东西。姜银儿自是不挑,第一次在神京这样的大城里听戏,少女的期待溢于言表,眼眸亮晶晶的,双手端正地放在膝盖上。

    裴液向旁桌戏客倾身搭话:“老先生,我与舍妹第一次来,这家院子唱得如何?”

    老戏客年近七十,鬓发灰白,裹着件暖袄,在这样的雪日里出来听戏,显然也是经年的戏迷了,此时微醺般眯着眼,“嘿”了一声:“走运!最好不过了!”

    “最好不过?”

    “最好不过!”老戏客道,“我与你说啊,自从这江湖排名的那个什么鹤鸭本子出来,时兴的戏目全是些江湖打杀,我听了几回——唉呀,那些个破词滥调。”

    裴液蹙眉。

    老戏客摆了摆手:“这戏啊,还得是听;词啊,还得是有的嚼。这百戏园子近年瞧着冷清,全因为少了武生,不爱演那些江湖戏,但角全是名角儿,本子全是老本子,几十年前啊,这一个位子,你得花三五两银从别人手里买呢!”

    裴液明白了,原来是家快没人听的老戏园,打眼一扫,场中稀稀拉拉只坐了一小半人,果然多是四五十年纪,他这时有些后悔,心想本意是带银儿来听些新戏目,别这三钱银子花出去,全是些老掉牙的本子。

    戏幕按时拉开,台下灯烛暗弱,台上明光亮堂,鼓琴激灵灵一响,裴液乍时就微微瞪大了眼。

    冷清昏暗中,堂中响起极老练干净的调子,那合该是年月淘洗后的旧琴老笛,它们的主人拨奏它们就如吃饭喝水一样自然,果然在这样四面环围的环境中才能清晰地捕捉到每一处精细的转音……裴液得承认,这戏啊,确实还得是听。

    他偏头瞧了一眼姜银儿,少女已目不转睛地望着戏台上,见她满意,裴液也满意地笑了笑,倚在椅背上安静下来,外面遥遥隐约着爆竹的声响,这里却是年节中一方少有的安宁之地。

    一幕又一幕戏剧过去,多是幽咽婉转的曲目,裴液半听半憩着,眯着眼如同睡去。姜银儿倒是始终聚精会神,不时漏出一两声轻笑,或者淡蹙起清秀的双眉。

    时间一点点流去,直到大概是最后一道曲目了,前奏幽泠泠地响了起来。这时身后传来脚步,裴液睁开眼回头看去,是来了个新客人,坐在了旁边的空桌上。

    三十余岁的男子,披着件氅衣,暗沉绸料上用银线勾了几朵浅梅,他坐下来斟了一杯热茶,另一边老戏客探头招呼:“李老弟啊,有些天没见了。”

    男子“嗯”了一声:“今日说有陈素的麟儿戏,抽空来听一听。”

    裴液朝他看去,这个男子给裴液最突出的印象就是干净,干净的衣着,干净的脸,干净的神情,干净的声音……一身单衣披氅,没有任何配饰飘带,头发也只用一枚小环束起。

    给他的第二印象是清淡平静,若颜非卿像雪中的白梅,那这位男子就更像飘落的雪本身,并没有什么出尘的仙气,一视同仁地覆盖向这个世界,无论玉树琼枝还是脏污泥泞。

    他左手取暖般缓缓揉着一方圆润的淡蓝玉石,然而那却不是暖玉,裴液敏锐地察觉到其上散发出的寒凉——分明是块寒玉。

    裴液正朝他投去目光,忽然浑身激灵灵一悚,仿佛整幅筋骨都为之一颤,那是一道幽咽清越的嗓音从鼓琴之中升了起来,男子口中的“麟儿戏”第一次开腔,猝不及防地钻入了少年的耳廓。

    “春秋亭外风雨暴……”

    裴液怔怔转头看向戏台,一袭身段窈窕的红衣戏服独立其上,那熟悉的调子正从她喉间流淌出来。

    很多时候人是意识不到自己曾听过什么曲子的,即便把那名字摆在眼前,也只有初见的陌生——除非你再一次清晰地听到它。

    一瞬间裴液就被拉回了那些个灯烛暗淡的夜晚,旧院老树,很多时候他手上忙着东西,而一旁的老人无人言语,便自语般从嗓子里粗砺地挤出些难听的调子……他从未仔细去听,但记忆已把它烙印下来。

    “何处悲声破寂寥……”

    “啊,是这首。”姜银儿晃了晃小腿,轻轻一抚掌。

    “银儿你也听过?”

    “听过啊,我还会唱呢。”姜银儿笑,“不过师父总说我唱的不好,我要她唱个好的,她又唱不来。”

    “这是什么曲子?”裴液问道。

    “是《锁麟囊》,也爱称‘麟儿戏’。”

    旁边老戏客微醺笑道:“真是后生小辈,四五十年前这戏风靡神京,百戏园子里一座难求,唉,现今竟没多少人听过了……那时候东边还是大将军府,戏班都常常入府去唱呢……李老弟,你年纪虽然也轻,但该比他们记得些?”

    “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

    旁边男子点了点头,淡声道:“那时候神京演一百场戏,七十场都是这出,记得呢。”

    老人却又笑:“你瞧着不过三十五六,见过什么‘那时候’,多半也是听长辈言说。”

    男子没什么表情,他安静看着戏台,眼神却又仿佛落在空处,裴液看着他,莫名怔了一会儿。

    男子似有所感,回眸看向他,淡声道:“越沐舟没教过你这出戏吗?”

    裴液一惊,手下意识放上腰间剑柄,面上微怔:“……不曾。”

    姜银儿也微讶看向他,到底是名门正派,双手一抱拳:“阁下是越前辈故人吗?敢问名讳?”

    “神京城就这么大个地方,谁不是故人呢。”男子未答,偏头看向她,“你是应宿羽的弟子,她自己虽不大会唱,倒确实听过好的。”

    “……是越爷爷唱的吗?”裴液微怔。

    男子闻言淡笑一下:“你确是越沐舟的拥趸。”

    “……”

    他轻轻揉着那方蓝玉,回忆道:“应宿羽从越沐舟口中听到这出戏,大概是在二十五六年前的神京了,她或许认为越沐舟唱得也很好,但这毕竟是出旦本,而早在从西南长大成人的那个二十年里,她就听过很多次这出戏了。”

    “这戏在神京最风靡的时候是五十年前,整个将军府都很喜欢,我也常听。第一个把它带到西南去的人叫祝怜我,那时候越沐舟才五六岁吧。”男子淡声道,“后来应宿羽听过、林漾听过、越沐舟听过,再后来,才是传进你们两个的耳朵里。”

    “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何鲛珠化泪抛?此时却又明白了……”

    裴液闻言只有愣怔,男子说的很多话他听不大懂,但男子似乎也不在意他听不听懂,言罢便依然安静望着台上。

    一处快板流水过去,那熟悉的调子果然在裴液的脑子里全然激活了,他是第一次听得这曲词真正的样子,冷咽婉转真如深碧中的山雨。

    “耳听得悲声惨心中如捣,途遇人为什么这样嚎啕.”

    ……

    一场戏甚是悠长,但也总有结束的时候,听众各自散场,男子披着氅衣出了戏园,裴液两人和他都是往东而行。

    很奇怪的,走在这男人身边,只要他沉默着,裴液二人就感觉自己不便说话。

    “年夜初一,你们两个倒出来听戏,许绰没有招待好你们么?”默然走了半条街,男人偏头道。

    姜银儿道:“没有,是我想听戏,才拉世兄来陪的。”

    男子安静地看着他们两个,不知心中想些什么,只点了点头,片刻后淡声道:“越沐舟和应宿羽既已离了神京,你们两个却又回来……一代一代,真像一场宿命啊。”

    裴液再次怔然不知如何去答,但男人也没等待什么回答,长街走到尽头,他转身往北而去,便和他们分道扬镳了。

    姜银儿心绪没有裴液那样纷乱涌起,她只好奇目送了一段男人的背影,转过身时就已笑道:“谢谢世兄,今天的戏真好听!”

    裴液于是也回过神来,露出个笑:“下次闲了还带你去。”

    姜银儿满意点点头,轻声哼着刚刚的那些调子,一脚一脚地踩着雪往回而去,两人回到旧宅时,十多人正围在圆桌旁吃着晚饭,连许绰也在席。

    “一去一整天,你们两个自己把年过了得了。”许绰托腮含笑道。

    “有什么不行,我可愿意和银儿一起过年了。”裴液挤了挤张飘絮在桌前坐下。

    姜银儿脸颊微红:“抱歉,许先生,戏太好看,忘记时间了。”

    许绰自不怪她,持续了一个年关的雪终于在入夜后停下了,应着先前的承诺,裴液带着姜银儿到院子里堆雪人,新雪十分干净松软,西南来的少女两只手十根指头都被雪烘得红通通的,脸上还是挂满开心的笑。

    裴液盘腿坐在雪地里,看着身前少女满意地将两颗黑石放进眼窝,独立完成了第一件作品,他托腮笑道:“银儿。”

    “嗯?”

    “其实雪里最好玩儿的不是堆雪人。”裴液道,“还有个更刺激的玩法,你还没试过呢。”

    姜银儿好奇:“是什么啊?”

    “你过来。”裴液手没在雪地里,笑道,“来我这儿蹲下。”

    少女没有任何防备,眸子里正满是愉悦,含笑来到少年面前,乖乖蹲下:“做什么,世兄?”

    裴液抓起一捧雪按在了她的后颈里,在少女的尖叫声中转身爬起来就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