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日过,日渐黄昏。
洛景赶回水泽乡县,只觉得胸中豪情气已经积蓄圆满,随时都能破胸而出。
他跨过流水桥,去时不过只有‘水泽府’、‘水泽乡县’两方香火基业的加持,也就是法婴数十年功力的程度。
但此次回来,气势之浑厚,待到跨过了流水桥梁,尚还隔着老远,就惹得李东来侧目不已,只觉得来者如同身抗大日,璀璨莫名。
修者有‘鸿运’之说,而眼前的洛景,在三百里寒江大破七县数十法师,这消息随着徐魁山归来,已经传入了李东来耳中。
眼下的他,就是运来风云皆景从,诸事皆顺遂,如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在当下这个阶段,俨然已经进无可进!
作为曾经闹得南洲半壁江山风风雨雨,只差一步,就惹得‘关中道首’垂下目光的老宗师,李东来眯着眼:
“你要着手凝聚金丹了?!”
他蹲在有些青苔的石阶前,狐疑得打量着洛景。
“这么快?当真都准备好了?”
他有些担心。
“这金丹可不是寻常之事,其凝聚的‘根基’如何,直接关系得到之后的‘金丹’品质,你也不想凝聚一颗劣等金丹,导致自己道途尽断,欲哭无泪吧。”
磕了口烟枪后,李东来拧眉淡淡:
“我知道你最近因为‘阳关城’的事情,压力不小。”
“可我更看得出来,伱从那所谓‘黄天教’手里,搞来的敕封‘香火’之术够厉害,不简单。”
“你如今雄踞八乡县,只需要将八方乡县的民心‘香火’根基抓稳抓牢,那么当那股子力量反馈到你身上时,普通金丹,对你造成不了多少威胁,所以犯不着担心。”
“从你身上此刻泄露的气息,我就敢笃定,普通金丹正面厮杀博弈,已经奈何不了你分毫了。”
“毕竟他们仙孽的宗派和郡城之间,斗得最是厉害,不然也不可能给别人可趁之机。”
“如果只是一个阳关城的‘法华上人’.呵。”
“我虽没有与这种小喽啰有过接触,但想来几十年也没成九曜境,就不可能是什么大人物,算不上是威胁。”
对着眼下杂乱的局势,李东来一针见血的点评着,言外之意就是劝洛景不必太过着急。
徐魁山一套枪法演罢,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也凑了过来。
之前被洛景一刀重创,原本要修养好久,可生死之间有大机缘,叫他抓住了那一线生机,悟到了‘龙虎真意’,所以伤势痊愈的迅速,还能在洛景深陷囹圄之时,以全盛姿态出手。
按理来讲,他既然信守承诺,不奉李东来那关东义子‘项龙虎’之令,带洛景这师徒二人,还有斩孽谱残页回去复命,算算时间,也该辞行离去了。
可他却偏偏全无回去的意思。
估摸着徐魁山自己心里也在琢磨,
自己这一趟回去大概要挨骂挨罚,所以不如拖着,什么时候真正成了‘真人’再回关东。
到时候就算事情办砸了,但九曜真人,那可是当世一流的人物,数遍整个关中大地又有多少?
更别说是反仙孽势力了,那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肱骨之臣,是要用在刀刃上的。
就算徐魁山是项家的拥趸,真成了真人境,那也是一方诸侯,关东的妖血诸侯,都是什么模样?
好一些的手握兵权听命调遣,若是那些有些野心的都是牧守一方,裂土封疆!
七大妖血世家的阀主,哪个不是这般?
所以,
若徐魁山龙吟虎啸,功成归去,就算他事无巨细,将一切来龙去脉如实相告.
估计项龙虎,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因为九曜真人,就是态度!
看到洛景来拜访,他擦了擦汗,也跟着李东来附和着:
“老宗师说的不差,这‘金丹’一关,别看只是十都境,但却直接决定了修行者之后的道途,你像我丹成中品,十个里面,也就只能出我这样一个。”
“若不是靠着这个品质的金丹,就算你那一刀当时没有留手,把我活生生给劈成两瓣儿,我也悟不出龙虎大道来!”
“所以宋将军,你还是慎重些好,莫要一失足成千古恨,丹成无悔,除非你整个玄胎都碎了,不然定没有第二次‘碎婴化丹’的机会。”
徐魁山语气认真,同时带着些淡淡矜持。
因为在这个时代,中乘金丹,那确实是人中翘楚了,就算放在后世,也不是说成就能成的。
两人好言相劝,洛景自是心领。
“两位言之有理,自有其中深意。”
他一一点头,但神情却没有多少变化,紧接着便道:
“可我意已决!”洛景一拱手。
到了眼下关头,自己已经不需要继续积累了。
将那些斩孽丹吞服之后,洛景有把握一步入金丹。
而且还是凝聚的.‘上乘’金丹!
如今时不我待,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继续耽搁。
“李师,你当年执掌完整的‘斩孽谱’,定也是杀仙孽、聚灵丹成就的‘金丹’上人。”
“你是过来人,我此次特地前来,就是想要向你询问其中诀窍,你不必再劝我了,大道难争,一步一险,如今我锐气正盛,此次闭关,便是最佳状态!”
“若是待到这一口气泄了,到时候风雨欲来,如同黑云压城压得我喘不过气,那才算是‘岌岌可危’!”
洛景抚上腰间刀柄,一双眸子里绽放神光,看得李东来一愣,随即抚掌:
“好一个桀骜不驯,自视甚高的宋无缺!”
“不过.”
“对老夫的胃口!”
“这么个浑浊不堪的世道,正需要你这样的人去磨磨刀!”
不加掩饰的赞赏从李东来口中道出。
而望着洛景视金丹之境已如囊中之物的作态,
徐魁山目光微怔。
他想起了曾经自己为了‘出人头地’,为了从妖血世家中脱颖而出,在破境‘金丹’时,耗费了接近十年,才算是做足了万全准备。
饶是这样谨小慎微,忐忑无比的前去突破,都险些功亏一篑.
宋无缺的道心,竟真能如此坚定,如此自信?
“或许,他真能丹成上品,甚至去角逐那传闻之中,只有当世绝巅才能开辟的‘上乘龙虎意’,也说不定呢。”
徐魁山心里默默的想着。
而李东来来回踱步,大笑作罢,神情则逐渐肃穆起来:
“你这事儿既然问到了老夫头上,作为过来人,我自然要给你好好讲述一二。”
“法婴道行六十年,需历经一甲子轮回,就好比凡人走过一生,最终归墟一样,才能在最后关头,蜕变出一枚‘大道金丹’来!”
“此境在凡人口中几乎如同仙神,佛经称为‘舍利子’,道家称为‘药丹’,也只有到了金丹之境,你才能短暂的腾云驾雾,有了几分‘超凡’的姿态!”
“但!”
“玄胎归墟结成丹,若不成丹便成空!”
“这一关,你待到法婴之中破碎,就会感受得到那种扑面而来的‘衰败’与‘腐朽’感,只觉千般法力,万般神通,都在旦夕之间被尽数剥离了去,俨然如同一行将就木的凡人一样,年老迟暮,只能闭眸等死。”
“你须得时时刻刻,保持念头炽热如火,时时刻刻警醒自己不要坠入那无边阴冥。”
“毕竟,一旦撑不过去,运道差的直接玄胎破碎,运道好的,或丹成下品劣等,但不管运气好还是差,从此往后,都是道途终身无望,一辈子见‘真人’而不得迈入。”
“你既心意已决,可入那三百里寒江‘水泽府’,叫麾下心腹为你护道,借十都宝地气数,一鼓作气,堪破门槛,随后.”
“着手参悟‘九曜境’,一旦能龙虎交汇,开辟‘眉心祖窍’蕴养神意,便是真人之身!”
李东来即使看上去年老发白,手中握着烟杆子,和平平常常的老人一般无二,但说起这些时却是头头是道,听得洛景更是频频点头:
“不知李师巅峰之时,在九曜境走了多远?”
他忍不住得发问,想要看看当年的‘斩孽刀主’,到底有多么意气。
“我?”老头子指了指自己,‘哼’笑了一声:
“九曜分三境:第一关‘眉心祖窍’;第二关‘天人合一’;第三关‘龙虎成象’!”
“当世仙孽虽如过江之鲫,但能入眉心祖窍称真人者,已是数之寥寥,能达天人合一,称‘大真人’的人物都是那些一洲魁首,号令三山五岳,莫敢不从!”
“当年老夫曾刀斩‘大真人’,只差半步就将踏入‘龙虎成象’,你说我走了多远?”
“若是那一步能迈过去,唉.”
佝偻的肩背突然挺直,本来意气风发,颇有些挥斥方遒的李东来,在最后似乎突然想起来什么,神色一黯,顿时似霜打的茄子一样,垂下了脑袋,唏嘘不已:
“可惜,都已经过去了。”
洛景听过‘斩孽刀主’李东来,在最巅峰时迎战数位真人的事迹。
也知晓他有一位‘义子’,执掌着‘斩孽谱’的一张残页,号称‘天琅法王’,名为黄仙芝,摇身一变,便投了南洲仙孽,如今裂土封王,好不自在,一人就堪比一方‘真人世家’!
于是便突然道:
“李师的金丹破碎,是当真不可弥补?”
李东来遗憾的摇了摇头:
“这如何弥补?我虽眉心祖窍仍有神意蕴养,但金丹已碎,丹田不存,没有了积累法力的储存之地,‘龙虎真意’越是炽热,就越是损耗我的身躯,早晚都将彻底拖垮。”
“要不是曾经境界太高,被‘龙虎真意’活生生拖垮了躯壳,使得寿命无时无刻不在大减。”
“以我法力淬炼的身躯底子,就是再不济杀一两个‘十都’都如若等闲,何至于落得这般‘骨瘦如柴’的下场?”
说着,他撩起袖子,露出了皮肤包裹着白骨,几乎能够清晰看到其中脉络的纤细臂膀,叹道:
“时也,命也。”
“当时太过猖狂,自以为立下‘斩孽门’,抢了一方九曜仙墟,收了三五个门人就能横行天下,以一人之力,开辟一方新天,但现在回头来看,想法真的是太稚嫩,太稚嫩了。”
“只有像你的天罡军、中洲的黄天教、关东的妖血门阀一样,打起大旗如若星火燎原,才能起势,若不然,到头来终归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一人之力,岂能赢得过千千万万人之力?”
“所以,我有意将一张‘斩孽谱残页’留在关东‘项龙虎’手里,就是这个原因。”
“斩孽谱分为三页,一页在那‘黄仙芝’手被他抢去,一页我有意留在关东,还有一页在你手里,若你能将其集齐.”
李东来沉声道:
“便能在踏足第三关‘龙虎成象’的时候.化出一柄凝为实质的‘斩孽天刀’,那一招我当年没用出来,不知道有多么可怕,但我有一种直觉。”
“纵使是‘关中仙盟’的那五位道首.”
“也绝对扛不住!”李东来声音笃定,紧紧盯着洛景。
而洛景则若有所思。
‘师兄’黄仙芝,三页斩孽谱,斩孽天刀
种种浮起的想法一晃而过,紧随其后,便被洛景摒弃,取而代之的则是:
“李师,若是常规方法不行的话,待到我打下‘阳关郡城’,便尝试以‘城隍’位为你凝聚香火符诏,试试看是否能叫你成功逆天改命,再度续命,甚至拥有修行的威能!”
李东来闻言,有些惊疑不定:
“你那法子我能看出来些,是只加战力不加根基,就好比‘空中阁楼’一样,想要真正达到‘土地’对标的法婴,‘城隍’对标的金丹甚至真人,多少都还要看着自己的本事。”
“这真能行?”
衣袖飘飘,眉宇凛冽的黑衣青年,闻之则在轻笑,随即抱拳:
“事在人为,若不试上一试,怎能知道?”
“我且先去,”
“待我成就金丹,再来拜会李师!”
半晌后,洛景已无踪影,而徐魁山也被李东来挥了挥手,叫他退走。
原地只留下老头子一人,紧锁着眉头抽着烟。
“真行吗”
他的心中,缓缓有了些悸动,与不可抑制的期待。
只有失去了才会珍惜。
龟缩了这么些年,窝囊了半辈子就这么死在犄角旮旯里的话
确实,有些对不起当年的名声了。
“这小子,三言两语,竟能乱我心神?”
陷入纠结的李东来,良久一个激灵。
随即目视着洛景离去的方向,低声笑了:
“大才,大才啊.”
想我刀道纵横数十载,事事敢争人先,却未料想临到暮年
竟有弟子上前为我,
一肩担尽古今愁?
呵!
那小子留得虎骨酒不知喝完了没
老头子嘀咕着,入了后院翻箱倒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