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是唐少恭。
李桑若视线模糊。
她看不清唐少恭的脸,但那一道模糊的影子,还有冷静得不带半分感情的声音……
让她如见救星。
“少恭叔……”
她喊了,却没有发出声音,只有喉咙里滚出一串含糊的呜咽声……
接着,就听到唐少恭说了一句。
“她活着,尚可掣肘裴獗,死了,还得花钱办丧……丞相何不留她一命?”
掣肘裴獗……
李桑若听过无数次这句话。
以前她是信的……
听得多了,盲目的自信。
认为她对于裴獗来说,是特别的,裴獗是一定会在意她的,他们之间有扯不断的缘分……
可惜,直到逃亡邺城,她也没有见过裴獗受她左右。
从无。
她很想知道唐少恭说的“掣肘”到底是什么意思。
也很想知道李宗训哪里来的自信,认为裴獗会在意她……
李宗训终于松手,慢慢地放开。
看着她身子软软的倒在地上,良久,冷冷一声。
“那便留着吧。”
唐少恭弯着腰,轻轻拱手。
“丞相英明。”
李宗训慢慢甩开袖子,将手负在身后,又忧心忡忡地瞥一眼李桑若。
“修书一封,正告裴獗,北雍军踏过沂水之日,便是他为妹妹……收尸之时。”
妹妹?
李桑若迷迷糊糊的脑子里乱作一团。
她好似想到什么,又没有力气去深思,虚弱地倚在地上,没有睁眼,任由虚汗顺着脊背往下渗,几近晕厥。
唐少恭平静地看她一眼,拱手应喏,“属下即刻去办。”
-
自北雍军渡过通惠河后,捷报频传,花溪村里,也经常像过年似的,三不五时地庆贺一下。
从四月到九月,冯蕴也在忙着“招兵买马,修房造屋”。
侯准和邢丙带走了一大半部曲,她不得不重新招揽了一批工匠。
涂伯善夫妇得知消息,让丛文田从涂家坞堡派了不少人手,这才勉强将几个工坊运转了下去。
忙碌的夏季过去,入秋了,冬季也就不远了。
成衣坊的冬衣,小界丘的煤球,全是紧要的物资,冯蕴不肯把手底下的人一个当两个使,于是又添了不少人。
与此同时,小界丘的房舍,也越建越多,道路越修越宽……
由于她起初就存了心思,建筑有统一的规划,经过几年的陆续建设,从山脚、山腰,再到山顶,如今的小界丘,已渐渐有防御性坞堡的雏形了……
而这些,全是在不知不觉中建成的。
由于小界丘防守极严,外面的人,只知招了不少劳工,工坊也在不停的扩大,全然不知里面翻天覆地的变化……
冯蕴的生意越做越大,手下的能人,也越来越多,十郡八县行商的,无不想搭上长门的线,跟着雍怀王妃赚点舒服钱。
做生意就图一个利字。
冯蕴从不避讳自己想赚钱的态度。
反而是淳于焰,自账簿那事后,跟冯蕴就疏淡了许多,几个月来,他大半的时间都不在花溪,有生意往来,也都差屈定来谈……
冯蕴倒是乐见其成。
人不能什么都要,选择了分寸感,那她和淳于焰,就只能止步于此。
保持距离是合作伙伴最长久的关系。
暧昧只会加速死亡……
临近十月,她开始为温行溯布置新房。
修在花溪的宅子,早已落成,但温行溯人在战场,错过了五月的婚期,当时置办的很多物什,就得要重来一次。
上次时间仓促,她觉得不够完善,恰好趁这个机会,好好置办,给大兄和濮阳漪一个满意。
这些日子,她收得最多的,就是濮阳漪从西京的来信,远远超过了惜字如金的裴獗。
比起裴獗简单粗暴的三言两语,濮阳漪信里字字句句的满带思念和甜言蜜语,更令冯蕴开心。
也因为她话多,冯蕴得以从另一个角度,了解西京的一切。
就连裴獗要亲自兵伐邺城,她也是首先从濮阳漪那里听到风声,然后才收到裴獗传来的确切消息。
李宗训把守沂水北岸,扼住通往邺城的要隘,沂水会战,迫在眉睫。
这一仗,他要亲自打。
没有人喜欢打仗。
大王出马,意味着战争就快要结束了,整个长门的人,都欢欣雀跃,他们振奋地找来炮仗,放得噼啪作响……
冯蕴听到声音探头看一眼,就看到阿米尔抱着头往里冲。
“舅母……”
阿米尔性子素来直率,几乎不用冯蕴问起,她便瞪大双眼,笑逐颜开地道:
“是不是阿舅要来了?”
冯蕴笑应一声,“还没启程呢。早着。”
阿米尔眉开眼笑的,“那也快了。”
冯蕴瞥着她红扑扑的脸,一副欲笑不笑的笑,“这是想敖七了?”
阿米尔当即涨红脸。
瞥冯蕴一眼,又扑哧一声笑了起来,然后,大大方方朝她点头。
“我想他。敖七很英俊,不是吗?”
冯蕴笑道:“那是你的夫君,你说英俊,自然就英俊。”
阿米尔歪了歪头,冷不丁问:“他很好看,舅母不觉得吗?”
冯蕴眼皮一跳。
好看吗?
当年光着膀子背对着她站在池塘边的少年,不合时宜地跳入了脑子。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冯蕴不能欺骗自己。
她点头,“是的。外甥媳妇好福气。”
阿米尔道:“可是他喜欢你。”
冯蕴心里微微一诧,顿了顿,笑开,“哪里听来的闲言碎语?不要往心里去……”
“敖七说的。”阿米尔微抬下巴,双眼晶亮亮的,带着笑。
“我跟他是兄弟。他不瞒我。我也不瞒他。”
冯蕴:……
阿米尔道:“我也不瞒你。我阿父要将我嫁到西京,是因为我告诉他,我爱慕我的堂兄……”
噗!
冯蕴斜眼睨她。
“什么乱七八糟的。别胡说,让人听去……”
阿米尔咧着嘴笑,上来挽住冯蕴的胳膊。
“那是以前。我人小,不省事,堂兄总是顺着我,帮着我,我便以为那是喜欢了,其实那浑然不同……”
她眼里的光芒,更炽烈了些。
“得遇敖七,我才知道,真正的爱慕一个郎君,是怎样的,怎么的……哦,心花怒放,万里晴空。”
冯蕴:……
这词用得,还不错。
阿米尔朝冯蕴眨了眨眼。
“要是敖七哪一天,也像我这般就好了。”
冯蕴蹙眉,一时间让这姑娘搞得不知如何言语。
阿米尔却自己找到了自洽。
“我等他长大。等他明白,爱慕舅母的爱,和爱慕妻子的爱,不是同一种爱。”
冯蕴唇角勾了勾。
“你把我整不会了。”
阿米尔哈哈大笑。
“阿舅来时,我要同舅母一道去接。”
-
十月,裴獗从西京抵达安渡。
冯蕴和贺洽,以及信州一众官吏前往安渡,出迎三里。
“怎么还不来?”
“唉,怎么还不来呢?”
小满站在冯蕴的身侧,抻长脖子不时往前张望,整个人又激动、又紧张,眼圈都红透了。
西京一别。
她和左仲这么久没见了。
新婚分离,可以想见她的思念。
冯蕴瞥她一眼,脸色平静,面带微笑,可自己知道,心下一池春水,早已被吹皱一片……
她也许久没见裴獗了。
一开始,以为很快就能再会,没想到就此被杂事拖住行程,竟是再也没去西京。
裴獗也是一样。
对外有战事,对内有朝事,他日理万机,根本不得机会来安渡跟她团聚。
半年时间,他的面容在心里,好似都淡了些……
每每在恍惚间想起这个男人的时候,率先跳入脑海的,也是他的气息、体温、紧实的怀抱,还有他低唤“蕴娘”的声音……
“雍怀王到——”
一声唱响。
冯蕴回过神,抬头看去。
裴獗带着数十侍从,风尘仆仆,如同浪潮滚滚,由远及近,疾驰而来。
十月的风,已有寒意,士兵们的面容,在冷风里掠过,十分模糊,但披甲持锐,军容整齐的样子,极为震憾。
众人当即敛目,整理衣冠,齐齐拜下。
“恭迎雍怀王!”
“驭——”
尘土飞扬而起,裴獗勒住马绳,高踞马上,视线扫过人群,定格在冯蕴的身上。
“免礼。”
冯蕴抬头,与他目光交会。
她微微一笑。
裴獗嘴唇牵动一下,执着缰绳缓缓朝她走来。
众人的目光纷纷朝他们看来。
高大威武的雍怀王,矜娇绝艳的雍怀王妃,他们看上去那样耀眼,连天际的霞光都被比了下去……
冯蕴嘴角扬起的笑容。
“大王。”
裴獗低下头来,端详着她。
众人屏紧了呼吸,冯蕴也一动不动,心莫名绷紧,连呼吸都感觉吃紧了。
只见他微微扬唇,“回去再说。”
他声音淡淡的,和煦的,沙哑至极。
众人下意识地松口气。
贺洽道:“回城。”
人群从中分开。
裴獗一马当先走在前面。
然后,人群潮水一般跟在他身后,慢慢往前,涌入大开的安渡城门。
冯蕴坐在来时的马车上。
掀开一角车帘,她可以清楚地看见前方被人群簇拥的男人……
此刻的裴獗,身上有一种浓烈到无法掩饰的气场,一个背影,便压住了所有人的光芒。
冯蕴看着这样的他,想着上辈子的他。
那时候的裴獗,也威风八面,可还是有很多不同。
大概是权力为男人带来的改变,大将军和大将军王的不同,权臣和摄政权臣的不同……
以前,裴獗是杀人的刀,沙场喋血,只为忠义。
现在,同样是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大将军王,更像苍穹上的烈日,耀眼夺目,笼罩着大晋王朝,所有人都得以他的意志为意志……
他的一言一行,决定着这个国家的命运和万民的荣辱。
他不是皇帝。
但他离皇帝只有一张椅子的距离……
阔别数月再见,他身上这种逼人的压迫感,更强烈了。
就连贺洽和信州官员这次出城相迎,都跟以往不同,他们小心翼翼,态度也更为微妙……
冯蕴甚至敏感地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已破茧而出,只等裴獗率兵攻入邺城,一切便会尘埃落定……
“娘子。”小满拉了拉冯蕴,戏谑地笑,“为何一直盯着大王不转眼?可要累坏眼睛了吧?”
冯蕴瞥她一眼,似笑非笑。
“看左侍卫不转眼的人,是谁啊?”
小满羞笑,“不理你了。”
冯蕴笑容淡淡,平静地倚壁而坐,眼帘慢慢垂下。
她喜欢小满的性子。
不胡思乱想,知足、感恩,不跟别人过不去,也不跟自己过不去,很容易幸福。
不像她……
世间纷扰难自静
心里无端便生出一些莫名的滋味……
这一世,她变了。
裴獗也变了。
最终结局会是如何?
她不知道。
裴獗:我娘子变了。
淳于焰:是病了,病得不轻……跟个傻子一样。
冯蕴:你找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