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瘦马、一架老车,三五褐衣随从,沿着积雪尚未融化的官道徐徐西行。
“大人,再有五十里,就到京城了。”
一名背负着两截点钢枪的黝黑汉子,站在马车旁低声说道。
马车内响起一道沉静有力的中年男子声音:“无须赶路,慢行便是。”
黝黑汉子低声回应道:“不赶不行啊,今日已经是大年初五,您早一日进城,便能早一日着手部署入阁之事,上元节前,朝中今岁的升迁调动就该尘埃落定了。”
马车中那中年男子不紧不慢的悠然回道:“《大学》有云: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也!”
黝黑汉子思索了片刻,抱拳拱手道:“属下受教。”
他的话音刚落,忽然听到一阵沉重而急促的脚步声从后方传来。
黝黑汉子心下一紧,反手扣住后背上的两截点钢枪回头望去,就见到一道大黑耗子般的人影卷着滚滚烟尘一阵风似的朝着这边冲过来。
他心下一惊,脚下站稳正要开口大喝,那道人影就头也不回的从他身旁掠了过去,卷起的狂风掀动他散乱的长发簌簌飞舞……
“啥东西窜过去了?”
“好像是个人……”
“那玩意儿能是个人?”
其余几名褐衣随从也惊了,都使劲揉了揉双眼,惊疑不定的望着前方那一阵烟尘,完全不敢相信刚刚过去的是个人。
动静之大,连马车里的端坐的中年男子都掀起窗帘,好奇的往前方张望:“何事惊扰?”
这是一个年纪约五十上下,面容清瘦方正、留着三寸清须、气息平和儒雅的标准文人。
黝黑汉子无语的低声回应道:“方才有个人从我们身边过去了……是个高手!”
中年文士奇异的看着他笑道:“比你还高吗?”
黝黑汉子沉默无语,似乎也为出门买个菜都能遇到一个比自己强得多的高手而感觉这生活太操蛋。
中年文士见状笑呵呵的宽慰了他两句,正要放下窗帘,就又听到一阵轰隆隆的脚步声传来。
众人齐齐一抬眼,就见到马车前边,一道人影如同勒马那样急刹车:“几位大哥、新年快乐啊,我请问一下,去京城走这条路没错吧?”
众人定了定睛,才发现这是一个年轻得过分、英俊得也过分的青年人。
话都到嘴边的黝黑汉子见到这人,一下子就愣住了。
赶车的那汉子见这俊朗青年人笑容满面、说话也好听,便随口回道:“没错,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再有个四五十里就到京城了!”
“得嘞!”
俊朗青年人乐呵呵的一抱拳:“谢谢大哥,你们慢慢来,我先走一步!”
说完,他转身就又一阵风似的扬起一阵烟尘冲了出去,几个眨眼间就只剩下马道尽头的一个黑点。
一众褐衣随从陡然回过神来,惊声道:“现在的后生,都这么生猛吗?”
“汗血宝马都不一定跑得赢这小子吧?”
“难不成是什么赶路的轻功?”
车厢里的中年文士刚刚撩起车帘惊鸿一瞥,那俊朗青年人就消失了踪影,正大感兴趣想问一问自己最得力的随从,就发现他的脸色有异。
他讶异的问道:“怎么,你认得这个后生?”
黝黑汉子沉吟了片刻后,点头道:“您也认得他。”
中年文士疑惑的想了想,摇头道:“我未曾见过这后生。”
黝黑汉子轻声道:“他就是名满江浙的那位‘显圣真君’杨二郎!”
中年文士失声道:“他竟这般年轻?”
见他这般震惊,黝黑汉子脸上终于浮起了些许笑意:“他都尚未成家立业,如何能不年轻。”
中年文士抚了抚清须,很是惋惜道:“伱既认得,方才为何不留下他畅谈一番?此子行事虽过于激进、有孤注一掷之嫌,但他的理念和胸襟,当朝无人能及,若能与他促膝长谈一番,胜行千里路、胜读万卷书!”
黝黑汉子微微摇头道:“大人此番进京乃是为入阁作准备,还是不要与他有过多接触为好,以免平白树敌。”
中年文士笑了笑,淡淡的说:“不招人妒是庸才,他在江浙作下大事,利在当代、功在千秋,只此一件,他便已胜过满朝朱紫!”
黝黑汉子也淡笑道:“只可惜天妒英才,像他这样的人注定是难以长久的,而这个世道需要的不是转瞬即逝的流星,而是像大人这样能拨乱反正、溯本清源的治世能臣!”
他一抱拳,语气之中满是笃定。
中年文士放下车联,淡淡的回道:“《劝学》有云: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为国为民之心,何来高下多寡之分。”
黝黑汉子躬身:“属下谨受教。”
中年文士:“你既与杨二郎相识,待我们安顿下来,不妨请他过府一叙,我有些疑问,欲向他讨教一二。”
黝黑汉子怔了怔,应声道:“是……”
……
迎着初春时节晌午后的明净阳光。
杨戈叉腰满脸自得之色的仰望城头上大大的“洛阳”二字。
不就没马没导航吗?
小爷不也照样过来了?
往后谁还敢说小爷是路痴?
“小哥,劳烦让一让。”
有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哦哦哦,不好意思!”
杨戈连忙侧过身,给身后拉着板车的老者让出路来,还顺手帮他推了一把。
末了,他大摇大摆的走向另一侧无人排队的城门前,取出绣衣卫力士的腰牌,在守城兵丁的面前晃了晃,就大步流星的走进阴暗的城门洞子里。
一穿过瓮城,一股热气儿便扑面而来。
“冰糖葫芦,冰糖葫芦。”
“炊饼,刚出锅的炊饼。”
“力夫,快过来……”
一眼望不到头儿的笔直宽阔长街上,人潮汹涌、摩肩擦踵。
有叫卖声抑扬顿挫的小贩。
有穿着新衣裳结伴出行的妙龄少女。
还有牵着骆驼沿街兜售特产的胡商……
到处都是吐露着食物香气的蒸锅。
到处都是妇孺庆贺正当的欢笑声。
鲜艳的色彩、浓烈的烟火气、古色古香的飞檐斗拱……
一个瓮城的距离,却仿佛跨越了两个世界。
饥寒与苦难在城外。
安乐与富足在城内。
杨戈就像是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一样,抓着钱袋四下张望着沿着长街漫无目的闲逛。
“小哥儿,冰糖葫芦来一串。”
“大爷,炊饼来一个,啥,一文钱两个?”
“这是馕吗?哦,叫胡饼啊,来一个来一个……”
“店家,你家卖的什么呀这么香?羊骨汤和泡馍?可以加料么?有羊肉和羊杂啊……我要全家桶,就是啥都要!”
他坐到了路边摊里,左手拿着冰糖葫芦,右手拿着炊饼,怀里放着胡饼,左一口又一口的等待老板给他上羊汤和泡馍,美得冒泡的模样,把隔壁桌的小男孩馋得直流口水。
“小盆友,几岁了呀?”
杨戈见小男孩生得可爱,晃动着手里剩下的一个炊饼逗他。
带孩子的小妇人见他生得俊气质又和善,就逗弄着怀里的小孩:“告诉叔儿,咱今年三岁啦!”
“三岁就长得这么壮实呀,真好!”
他俯身轻轻捏了捏小男孩的脸蛋儿,收起逗他的炊饼,转身从店家刚刚送上来的全家桶里,端起一份羊肉推到小男孩面前:“来,叔叔请你吃好吃哒!”
小妇人连忙婉拒。
杨戈笑呵呵的回了一句“不妨事”,扭头端起一份份加料倒进热气腾腾的羊汤里,然后捧起比他脸还大的海碗就稀里哗啦的往嘴里扒拉。
一口气狂奔了小二百里路,纵然他体力惊人,也是真饿了。
一份羊汤泡馍还没吃完呢,杨戈就瞅见一队身穿绣衣的绣衣卫力士,拽着一串用麻绳反剪双手的贼人招摇过市。
杨戈连忙咽了嘴里的泡馍,扭头高声问道:“店家,多少钱呀?一钱银子?这么贵?”
他心疼的从钱袋里取出一钱银子递给过来收钱的店家,目光盯着要走远的那一队绣衣力士,搁下羊汤碗就跟了上去。
走了几步后,他又一步跨回来,端起羊汤碗不顾烫嘴仰头喝下一大口,然后扭身快步走出摊子,追向远去的绣衣力士。
龇牙咧嘴的模样,将收碗的店家都整笑了,自吹自擂道:“要不怎么说咱家羊汤泡馍地道呢!”
一旁伺候小男孩吃饭的小妇人目送着他远去的背影,由衷的感叹道:“真俊啊……”
杨戈远远的辍在这一队绣衣力士身后,看着他们如同净街虎一样耀武扬威的招摇过市,看着他们时不时随手从街边的摊子上抓起些许物件揣在怀里而小商小贩们还得赔着笑冲他们点头作揖,看着他们不着痕迹的从几个地痞流氓模样的人手里接过几个钱袋模样的物件……
“你们是真该死啊!”
杨戈小口小口的啃着炊饼嘟囔着,心头寻思着,找到沈伐后手下必须得重一点……
这种破事儿,在路亭是决计看不到的。
他做百户千户时,虽从不挡着底下人发财,却也从不允他们对平民百姓和良善人家下手,他们想发财就只能去盘那些为富不仁和贪污受贿的主儿。
即使是他卸任了上右所千户一职后,上右所的官兵也没人敢违背他立下的规矩……至少截至目前,他没有发现有谁违背过他立下的规矩。
而京城的这些个绣衣卫,却仿佛是司空见惯了。
他们干得司空见惯。
百姓们也看得司空见惯。
也不知在洛阳城里兜了多久的圈子,这一队绣衣力士终于排着队的走进一座门前摆着一对儿石狮子的朱红大门内。
杨戈走过去一看:‘北镇府司’。
“妥了!”
他左右看了看,随便找了个不挡道的地儿,就拢着双手靠墙坐了下来,一身儿灰扑扑的麻布衣裳配合他蜷缩着手脚的模样,活像个要饭的乞丐。
他其实也不知道,沈伐今日在不在北镇府司。
不过不在也没关系,他有的是时间候那厮……
闲暇之余,他还有心情催动一缕真气,顺着《五行归元气》第一重的行功路线图,配合观想法慢慢运转。
比起入定全力以赴的运转真气,这么个行功法收益当然不高,但蚊子再小也是肉嘛。
直到太阳落山,杨戈也没见到沈伐从北镇府司衙门里出来。
就在杨戈寻思着是不是先去找间客栈住下的时候,忽然有一阵杂乱而沉重的脚步声,从长街的另一头传来。
杨戈够起身子一看,就见到一队绣衣力士簇拥几道跨骑高头大马、身穿睚眦绣衣的身影,快步往这边行来。
为首那人,生着一张狐儿脸,左脸上还有一道刀疤……
“老天爷都要让我揍你啊!”
杨戈狞笑着站起身来,扯下脖子上的汗巾蒙在脸上,然后就正大光明的迎着过来的大队绣衣卫人马走了过去。
走在几匹高头大马前开头的绣衣力士们,注意到了他,一瞅他蒙面的模样就觉得这哥们不像好人,纷纷止步按刀爆喝道:“什么人!”
“止步!”
“叫你站住!”
马背上正皱着思索今日御前会议内容的沈伐,抬头就见到一道剽悍的人影迎着一口口雪亮的钢刀一跃而起,抡着沙包大的拳头朝自己砸来。
他整个人都懵了!
‘竟然还有人敢在京城刺杀我?’
‘这和茅坑里打灯笼有什么区别?’
他只感到说不出的荒诞,心头甚至还有功夫回想,自个儿这一两年好像也没往死里等罪哪路江湖高手啊?
难道是朝堂上那帮阴货在排除异己、借刀杀人?
他懵逼,随行的绣衣力士们可不会懵逼。
抽刀的抽刀、张弓的张弓,瞬息间便有十数道攻势朝着杨戈招呼了过去。
杨戈懒得闪避,周身真气一催动,就化作一股无形的罡气将他周身包围在内……《金钟罩》的功夫,他虽然还未登堂入室,但用来抵挡一般的刀锋箭矢,已经足够了!
再随手挥掌一扫,雄浑的真气就化作一只大手将挡在自己面前的钢刀、箭矢尽数荡开。
“傻了吧,爷会金钟罩!”
他大笑着怪叫了一声,飞身扑到马头前,一拳就将沈伐打落马背。
听到他的声音,沈伐愣了一秒,失声道:“你是……”
“是你妹!”
杨戈把他将要喊出口的名字给堵了回去,然后落到沈伐面前,对他那张奶油小生一样的俊脸饱以老拳:“我把你当兄弟,你跟我耍心眼子?”
“我家隔壁那大姑娘是怎么回事?”
“啊?”
“坑我就算了,还算计我?”
他有金钟罩护体,压根就不管周围的绣衣力士们,就把沈伐按在身下可劲儿招呼。
而周围的力士们顾及地上的沈伐,也不敢再放箭,只能抡着钢刀上来劈砍杨戈,砍得是“铛铛”作响,却是连油皮儿都没蹭破。
沈伐听到杨戈的质问声,再感觉着脸上身上的力道,哪里还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
他都快气疯了!
这么点事儿,也值当你跑这么远来打我?
还当街打?
我这个镇抚使不要面子的吗?
要让我知道是谁走漏了消息,我非剥了他皮!
混账,简直就是混账!
他双手抱头,奋力大喊道:“轻点、你他娘的轻点,再给老子整破相了,老子跟你没完!”
嗯?
周围的力士们听到他的大喊声,都愣住了,手头的钢刀都慢了下来。
这是……有故事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