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遂肃声低喝:“武安君!”
“不得无礼!”
毛遂很清楚李牧的性子有多硬,毛遂更清楚李牧之于代国而言有多重要。
在代国形势已经颇为艰难的情况下,毛遂着实不愿见李牧这员大将再因他那顽石一般的性格而惹怒了代王嘉,致使代国自断一臂!
代王嘉挥挥手制止了毛遂,双眼坦然的迎向李牧发问:“什么为什么?”
李牧上前一步,手指代地方向悲声质问:“为什么不救代地!”
“代地儿郎先伐胡又攻秦,为大代浴血奋战出力良多。”
“代国社稷之所以能立,皆是因代地儿郎在出生入死!”
“因代秦之战,地龙翻身于代,致使万民没于黄泉,良田尽毁,黎庶流离失所,民皆无食。”
李牧又上前一步,愤怒又悲哀的高呼:“他们为大代流过血!他们为大代流过汗!他们代大代受了天罚!”
“我大代焉能再让他们流泪不留后!”
“焉能坐视他们易子相食!”
“大王!”李牧再度上前一步,一路行来的悲戚尽数化作咆哮:“您焉能如此残忍!”
“您为什么对代地惨状无动于衷!!!”
毛遂心头轻叹。
身为相邦,毛遂比李牧更清楚代地的惨状。
李牧看到的那些惨状才哪儿到哪儿?真实的代地远比李牧所见更加惨烈!
毛遂心中也有不忍,可毛遂又有什么办法!
面对李牧的怒斥,代王嘉轻声一叹:“代地之状,寡人亦知。”
“寡人承认,寡人只派遣官吏往代安民,却不曾派遣粮草赈济代地万民。”
“寡人知道寡人此举很残忍,必会致使我大代失代地民心,更愧对代地万民对我大代的一片真心!”
代王嘉这果断又诚恳的认错打了李牧一个措手不及。
大王认错了?
以本君骂过两代赵王一代赵王后的经验看来,大王理应暴怒,而后本君与大王大吵怒斥,最终不欢而散才是。
结果大王却认错了?!
趁着李牧懵逼的间隙,代王嘉继续开口:“然!”
“武安君当知,我大代虽立国于代,却不止有代。”
“相邦,将今岁税粮之簿交于武安君。”
毛遂拿起税粮汇总走到李牧面前,叹息道:“武安君见代惨状后心头悲戚,难道本相心头无悲乎?难道大王心头无悲乎?”
“然,代着实已无力也!”
李牧迅速接过竹简扫视而观。
见今年代国的总税粮仅有一百七十三万石,李牧心头一酸,但怒火却丝毫未减,直接将竹简扔回给毛遂,目视代王嘉道:“今岁代地地龙翻身,上谷、渔阳二郡周边又累战不休、难以耕作。”
“今岁代得税粮少之事,臣早有所料。”
“然!我大代之所以于地龙翻身于代之后继续向外征战,便是为夺回可供就食之粮。”
“今我大代已夺燕之故都、大仓三座,仅臣所知得粮便有二百余万石。”
“大王为何却不愿将这些战利之粮运往代地?”
别给本君看这劳什子记录。
本君亲自为国家夺回了二百余万石粮食,本君知道国家有粮!
代王嘉的目光依旧坦然:“秦长安君言说,今岁代地大旱、近乎于颗粒无收。”
“观秦之野望,秦必将会趁我大代遭逢旱灾之际出兵攻我大代。”
“寡人需要留下这些粮食去应对今年的大旱,去应对今年的大战!”
代王嘉一番话说的理直气壮。
大代是有粮,但大代难道只活这一年了吗?
今年的代地依旧颗粒无收,谁都不知道今年的大旱是否只发生在代地还是会波及渔阳等郡,但代王嘉却基本可以确定秦国绝对会于今年末至明年初这一段时间主动发兵攻代,代王嘉必须留够今明两年过活和征战的余粮。
否则代国社稷必亡无疑!
李牧毫不退让的怒喝:“但那是代地儿郎们出征所得之粮!”
“他们的家眷理应吃上他们用命夺回来的粮食!”
“这是大王给予代人的承诺,也是臣给予代人的承诺!”
但在李牧心里,最重要的却不是代国的社稷,而是代地万民的性命,更还有一个‘理’字。
出征的时候,大王明明说的是要带着大家去抢粮食吃。
现在粮食抢到手了,大王却又说七说八就是不给大家粮食吃?
这不合理!
代王嘉沉声喝问:“武安君欲大代社稷不存乎?!”
李牧断声道:“臣从未欲大代社稷不存!臣唯愿大代万年!”
“然,解代之疾苦无须撼动大代社稷。”
“臣于渔阳仍能见豪强富贾珍馐不断,臣亦知故燕之权贵豪强府中定然多有存粮。”
“昔代燕齐攻秦,秦灭故魏地权贵豪强取粮驰援前线。”
“秦可如此,我大代亦可如此!”
这是李牧回程途中想到的破局思路。
代国确实没什么粮食,今年也没收到多少税粮,但代国的故燕权贵豪强们有粮啊!
秦国能通过灭故魏豪强赚取大量粮草,又通过灭故齐豪强锦上添花。
那代国为什么不能灭故燕豪强赚取粮草去赈济代地灾民呢?
李牧肃然拱手道:“若大王允臣之谏,臣愿亲自领兵!”
“百姓唾骂,臣一肩挑之!”
哪怕因此背叛自己所在的权贵阶级,哪怕因此被天下权贵厌弃,只要能救代地万民性命,李牧也在所不惜!
他长安君做得,我武安君怕个甚!
代王嘉却是怒声断喝:“荒唐!”
“秦固然借此暴举赚取了大量钱粮,但秦之故国余民却皆恨不能秦社稷骤崩,以至于秦之内弊重重,即便连战连捷依旧内部不稳,一着不慎便会满盘皆输!”
“秦无外患,有余力震内忧,尚且危险重重。”
“我大代本就外患重重,武安君还要让我大代再逢内忧乎!”
李牧无言以对,只得质问:“大王以为臣此策不妥,大王又有何良策救代之万民?”
代王嘉沉默数息后,慨然长叹:“为了大代社稷,只能先苦一苦代地万民了。”
李牧心头的失望和愤怒愈发浓郁:“凭什么!”
“代地万民为大代付出如此,大王却置代地万民沉沦苦海而不理。”
“故燕权贵豪强于大代无半点功劳,大王却坐视其吃喝享乐而不敢动其分毫。”
“代地万民不曾有愧于大代,大王何以这般虐民!”
就因为代地万民心向大代,而故燕权贵可能动乱,所以代国就要安抚故燕权贵却让代地万民去死?
好人难道就要被人拿枪指着吗!
毛遂沉声而喝:“武安君!”
“代地万民乃是大王的子民!”
“代地万民受苦,大王比之武安君更加不忍。”
“代地万民的主,还轮不到武安君来做!”
毛遂在呵斥李牧,但毛遂也是在救李牧!
虽然代地是李牧的基本盘,但毛遂希望李牧能搞清楚。
无论是在赵国时还是在代国时,代地都既不是李牧的食邑也不是李牧祖先的食邑,李牧之于代地而言只是一名官吏而已,而且还是已被调走多年的前任官吏!
李牧为武安城万民出头,合情合理,因为武安城就是李牧的食邑。
李牧为柏人万民出头,也说的过去,毕竟那是李牧父亲的食邑。
但李牧没有任何立场和理由为代地万民出头!那是大王的子民,而不是你李牧的子民!
世人皆知代地万民心向李牧,代地大部分官吏都是李牧的旧部,李牧自己又将代地万民视作自己的子民,你让大王怎么想?
若是遇见一名心性狭隘的君王,仅凭李牧此举就足够怀疑李牧有阴谋作乱、裂土为王、效三家分晋之旧事的动机!
只可惜,李牧若是能被毛遂拦住的话,他至于在赵国朝堂起起落落落落那么多年吗!
李牧毫不犹豫的斥道:“相邦言说大王心头不忍?”
“本君却没看出分毫!”
“代地青壮随本君出生入死,代地万民心向大代付出一切,而今大代却无人为他们言说哪怕一句话!”
“本君再不为他们说话,谁为他们说话!”
代王嘉瞳孔猛的一凝,酝酿数息后洒下了两行清泪:“武安君所言甚是。”
“代地万民不曾有愧于代,寡人却愧对代地万民深矣!”
“若是寡人早早将秦长安君的警告和武安君的谏言放在心中,代地万民又何至于遭逢如此惨剧?”
“寡人,有过也!”
见代王嘉哭了,李牧有些麻爪。
大王不是应该骂回来的吗?怎么还哭了呢!你这让本君还怎么继续骂啊!
代王嘉没有擦拭泪水,以赤红的双眼看着李牧道:“还请武安君给寡人五日时间。”
“五日之内,寡人定会想出破局之策!”
“武安君若有良谏,亦可随时上奏寡人。”
“你我君臣携手,定不能让代地万民流血又流泪!”
李牧心头剧震:“大王,您……英明!”
李牧狂喜拱手:“臣,代代地万民拜谢大王!”
听见这话,代王嘉眸光又冷了一瞬,却主动走出案几双手扶起了李牧,认真的说:“无须谢寡人,该是寡人拜谢代地万民矣!”
把臂畅谈、君臣相得,代王嘉好生安抚了李牧一番之后,才叮嘱李牧先回去休息。
待李牧走远,毛遂满心担忧的开口:“大王应知,武安君之耿直、坚决乃是天下罕见,武安君之怒绝非拖延可以解决。”
“大王如此言说,莫不是已经想到了破局之策?”
代王嘉回身落座,轻轻颔首:“若欲保大代社稷不失,欲保我大代上下一心,唯有一策。”
“北联匈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