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寸之间,杀机陡起。
朱姓汉子神色微变,身形一展,袍子呼的展开冲着李暮蝉二人当头罩下。
但他前脚出手,后脚那布帛已四分五裂,就见纵横交错的剑光骤起骤落,已是直逼而来。
朱姓汉子嘿嘿一笑,眼中却有冷芒乍现,右手一抖,袖中竟吐出一口五尺来长的乌芒匹练,剑光吞吐,仿若灵蛇急咬而出。
端是又快又狠,而且后发先至。
这竟是一口奇兵,不但长,更是一口软剑,比那绿柳要细,剑柄宽不过一指,如拈花般被其拿捏在手,长的都快抵得上棍棒了。
可他笑容又是一僵,就见李暮蝉浑身浴血,面露狰狞狠色,非但不闪不避,竟还挺身直迎,以胸膛接剑,却是以命搏命、舍生忘死的打法。
惨烈凶邪的气机扑面而来,饶是朱姓汉子这等老江湖也不禁为之失神。
毕竟人都是贪生怕死的,权利越大,地位越高的人越容易怕死,相反那些一无所有的人往往才是最不惜命的。而李暮蝉坐拥半壁江湖,手段通天,却如此的不惜身,他实在有些出乎意料。
“想找死,我成全你。”
但他眼中旋即也露出狠色,长剑直直贯入李暮蝉的胸膛。
李暮蝉疼的眉头紧拧,手中泪痕剑竟也为之脱手,他却没有说话,仍是飞身挤进,双臂一展,以揽抱之势狠狠扣向对方的双肩。
朱姓汉子见状嗤之以鼻,只以为眼前人这般舍命相搏是为了给上官小仙创造机会,右手当即运劲一送,手中长剑已然脱手而飞,自李暮蝉胸膛上贯穿而过,坠向不远处。
双手一经腾出,朱姓汉子顷刻五指内扣,狞笑着以擒拿之功拿捏向李暮蝉的手腕。
只要这人到手,那《无相神功》自然也就是他的囊中之物,还有上官小仙的大悲赋,全都得归他所有,包括那“乾坤第一指”。
“小子,你还太嫩了,我这就……”
可突然间他就像活见了鬼,双眼陡然瞪圆,眼中充斥着一抹难以置信的神色。
就在朱姓汉子与李暮蝉双手互攻,擒扣拿捏之际,一截青色剑身蓦然刺进了他的胸膛。
他不敢置信的看向李暮蝉,也看向李暮蝉身后的人。
上官小仙。
这个女子贴着李暮蝉的后背,手中还握着一口剑,泪痕剑。
这一剑不但刺进了他的胸膛,也贯穿了李暮蝉的身体,将二人齐齐刺穿。
好狠呐。
两个人都狠的令人发指。
“唔……你……伱们……”
汉子满脸痛苦,五官几乎都要挤在一起了,他是猜到李暮蝉在为上官小仙创造机会,但做梦也没想到会是这么防不胜防的一剑,偏偏二人居然还能笑的出来,哪怕是狞笑,恶笑,笑的人毛骨悚然。
朱姓汉子又惊又怒,只是一剑之下,他登时就似泄了气也失了力一样。
上官小仙一剑得手,即刻抽剑而退,瘫软跌坐在一旁。
李暮蝉却是强撑不倒,他双足一稳,咬牙切齿,奋起余力,只运掌一推,双掌已狠狠印在了面前敌手的胸膛上。
“哇!”
朱姓汉子手脚打摆径直飞出,就像断了线的风筝,撞墙而落,吐血不止。
一掌落罢,李暮蝉挺直的腰背也终于蜷缩弯曲了下去,宛如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一屁股瘫坐在地,鬓角冷汗淋漓。
他与上官小仙皆有伤在身,适才又经恶战,如今只有速战速决才有活下去的机会。而且此人身份不明,万一与那白玉京是一伙的,无论久战还是罢手都非上策,只能是以雷霆手段,一击毙命。
好在上官小仙没有让人失望,李暮蝉也没让上官小仙失望,二人几乎是同样的想法,同样的抉择,更是无比默契。
朱姓汉子贴墙而坐,双眼赤红一片,就那么死死盯着李暮蝉和上官小仙,眼里的惊怒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不甘心还有对死亡的恐惧。
他很不甘心,这二人皆已虚弱不堪,为强弩之末,可输的竟会是自己。
然后,朱姓汉子冲着李暮蝉和上官小仙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咒骂,歇斯底里,癫狂无比,“你们两个疯子,死疯子……咳咳……”
一定是疯子,若不是疯子,怎会想出如此一招。
毕竟这二人一南一北,睥睨天下,傲视武林,应该是死对头。可李暮蝉竟然任由上官小仙在自己身后刺上一剑,默契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信任,而且是超乎寻常的信任。
“咳咳咳……你们别太得意……”他目光艰难转动,望向震塌的方向,已有水渗进来了,当即断断续续地恨声笑道,“我死了,你们……也别想活着出去,今日我一人拉‘天下盟盟主’和‘金钱帮帮主’两大高手陪葬,也算死的值了。”
语毕,这人气绝当场,死不瞑目。
李暮蝉没有说话,他只是仰头闭目,长长呼出一口气,喉舌间发出了一声呻吟。
那是痛苦的呻吟,气息带动伤口,疼他的浑身筋肉都在战栗,呼吸都在发颤,双肩也在不受控制的抖动。
他又长吸了一口气,贪婪且渴望的吞吸着这片狭小空间里仅剩不多的空气。而随着胸腹的鼓荡,气息的调动,那几处触目惊心的剑伤血洞已缓缓止住了流血。
但还是痛。
每一次吸气和呼气都仿佛又中了一剑,痛的人死去活来。
只是,渗进来的水越来越多了。
李暮蝉看了一眼四周,出路几乎被完全封死了,生路也没了,生机已绝,回天无力。
李暮蝉也不想动弹了,更加动弹不了。
死劫临头,他反而出奇的平静,闭目静坐。
以往李暮蝉或许会大吼大叫,崩溃害怕,但如今回首再看来路,生死已无法令他变色动容,有的也只不过是一声无人听闻的轻叹罢了。
“来不及了,出不去了啊。”
只是此时此景,上官小仙忽然道:“她曾经提起过你。”
她?
谁?
“林仙儿?”李暮蝉轻声道。
上官小仙的语气也很平静:“她说,我若不想随飞剑客而去,可以找你。”
李暮蝉没有睁眼,只是随意问道:“找我?”
上官小仙继续道:“她说你是个善良的人,就像当年的飞剑客,是可以相信,也可以托付的,就是武功低了点。”
李暮蝉沉默了下来,脑海中依稀浮现出一张涂满脂粉却又难掩人老珠黄的面孔。
他的记性向来很好,譬如当年这个人那刻薄尖酸的言语,还有泼辣的性子,以及趋炎附势,喜欢占小便宜的毛病。
哪怕那些勾栏瓦肆中有太多这样的人,他也还是能记得这么一个人。
“我把她埋在了百花林。”上官小仙又道。
李暮蝉点点头,“那就好。”
上官小仙也深吸了一口气,跟着复又轻声道:“我没能保护好她。”
李暮蝉再一次沉默。
一个人在将死的时候,要么释然,要么解脱,再或是忏悔过往,回首毕生所做之事。
尽管上官小仙的语气很平静,但李暮蝉还是能从中听出一股莫大的悲伤,悲到极致,像被伤尽了心。
李暮蝉幽幽一叹,他似乎已能听到身后人流泪的声音。
渗进来的水越来越多了,开始席卷残存的厅阁,而且水面上涨的速度很快,几乎瞬间便冲散了地上的血迹。
李暮蝉睁开眼睛,重新站了起来。
回身望去,上官小仙孤零零地站在墙角,右手按着身上的伤口,缩着清瘦纤秀的双肩,脸色苍白的有些吓人。
她还能笑的出来,笑的娇媚,笑的苍白,笑的脆弱,但眼里唯有倔强始终不改。血迹映衬着雪肤,在渐渐微弱的火光下仿佛一株盛放于黑暗中烈焰狂花。
“唉!”
上官小仙看着李暮蝉亦是轻叹了一声,不知是为自己而叹,还是为谁在叹。
她失神了片刻,蓦然温柔笑道:“你说将来那些后来者话叙曾经,会不会也有咱们的名字?”
李暮蝉沉吟道:“应该有吧。”
渗进来的水越来越多了,而且水流也越来越大,水面很快便到了二人的腰际,并且还在不断上升。
上官小仙最后看了眼李暮蝉,旋即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认命了一般,等待着生命的终结。
这一生,她爱过,恨过,也哭过,笑过,尽管未能事事尽如人意,但这个江湖她来过……
罢了。
那便罢了。
水面升至双肩,没过脖颈,最后淹过脑袋。
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
李暮蝉随浪上浮,尽管他不畏死亡,但还是想多喘一口气。
回头看了眼上官小仙,他毫无犹豫,身形一动,凭着身轻如纸的变化,仿若游鱼般游到对方身旁,将其从水底拉到了水面。
上官小仙喘了几口气,死死抓着李暮蝉的手,如抓救命稻草,她似乎就在等着这一刻。
倘若到死都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那实在太可悲了。
但也只是片刻的喘息,不多时,整个厅阁已被淹没。
李暮蝉也没了挣扎,死劫临头,他开始心慌了起来,毕竟等死的滋味可不好受。
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像是感受到什么,李暮蝉将上官小仙抱进了怀里,轻按着那不住颤抖的身子。
到此为止了啊。
他心中暗叹,再一次合上了眼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