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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 第三十九章 老人
    云中坞以西的金门坞,倒还有一些老人。

    金门尉钟球带着几个二十多年前的坞堡民、伤残武人,在晒场上坐着,与天子闲谈。

    老人们一开始都很拘谨,但在喝了两碗酒,聊了几句当年之事后,慢慢放开了。

    金门尉钟球是七年前来投靠的。

    他是当年在辟雍战死的东海人钟灌儿的侄子,于是排除万难,向人借了钱,

    全家搭乘运输漕粮的船只,抵达了洛阳,然后便进了汴梁武学,出来后担任金门尉。

    云中、金门、檀山、甘城、禹山、白超、硖石、桃林八坞现有近一万七千家百姓,名义上已经划归少府,所有百姓都是「园户」,但实际管理坞堡的都是武学生,诸堡尉皆从九品。

    钟球原名钟驴球,粗俗无比,读书之后改名,去掉「驴」字,单名球,一下子高大文雅了起来。

    他也很聪明,知道天子想看什么、听什么、聊什么,

    这会就说道:「陛下当年在金门三坞创制的堆肥之法,似已为整个河南学去,一亩地能多收数斗粮食。」

    邵勋看向远处的农田。

    印象中当年低于河岸,现在差不多已经齐平了。

    集粪后混以河底淤泥,搅拌、堆放,再在粮食收获后撒入田中,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竟然出现了如此巨大的变化。

    只不过,和两年三熟制一样,堆肥之法推广起来也不是那么顺利。

    农民既渴望粮食增产,又极度保守,事情没那么容易的。

    好在豫州、兖州、司州西半部分基本都推广了,正在向东部缓慢传播。

    并州因为去了大量府兵,新农业技术的推广甚至比河南部分地区还快。

    真算下来,也就青州、徐州、冀州、幽州比较缓慢了,小麦种植比例低、会堆肥的人少,农业生产相对较为落后。

    「尔等过得如何?」邵勋看向几位老人,问道。

    说完,又加了句:「当年一起厮杀过,无需遮遮掩掩,说实话。」

    「陛下。」良久之后,终于有人说了,道:「当年跟着陛下挺进洛阳,受重伤后就回金门坞了。托陛下的福,今有妻子儿孙。老妻大疫那年死了,两个儿子去了洛阳,都成家立业了,一女嫁到了檀山坞,唯幼子和我仍留在金门坞。”

    「金门坞地少了一些,胜在收成高,山上也能放点牛羊,日子倒不差。」

    「人日那天,二子带着家人自洛阳回返,全家人聚在一起。都说一日不杀鸡,二日不杀狗,三日不杀猪,四日不杀羊—-我家全杀哩。没办法,借了左邻右舍的屋宅,就给人家送点酒肉。全家人在此住了四十余日,孙辈绕膝之时,老朽想起当年一起拼杀的袍泽,嚎陶大哭。」

    「陛下,不容易啊。」老人抹了把眼泪,道:「老朽是并州人,这辈子打算就葬在金门坞了,和一干老兄弟们作伴。谁先走就送他一程,晚走的让儿孙送。

    有我等在,宜阳就是陛下的宜阳。老朽一直和儿孙说的,当年逃难到洛京,衣食无着,若无陛下收留,就没你们了。」

    说完,众皆心有戚戚焉。

    邵勋感慨道:「有你们在,朕有何忧?」

    洛阳周边都是基本盘,这种情形,就是睡觉都觉得安稳。

    「年前赐下的礼品,收到了么?」邵勋问道。

    「收了。」

    「有多少?」

    「三斛粟麦、两匹绢、一贯钱。」

    「别人也收到了这么多吗?」

    「是,晒场上当众发的。堡里那些后生郎都羡慕着呢,说为陛下拼杀真是值。我们都笑了,便是缺胳膊少腿,陛下仍记得我们哩。」

    「金门尉如何?」邵勋指了指钟球,问道。

    钟球脸色一紧。

    老兵欲言又止,道:「钟官人很尽心。」

    邵勋点了点头,不再追问此事,又随口道:「令郎在做什么?」

    「在后山跟人调墨。」老兵说道:「这还是当年陛下交办下来的事,这么多年了,人都换了好几个,还在调。」

    多年来,金门坞后山一直有人在研究如何调制适合雕版印刷的墨水,比少府搞得还早。

    到了这会,产品已经迭代很多次了。说实话,还有很多不足,但比起最初那款产品好太多了。

    邵勋甚至想过全国悬赏,让更多的人参与进来。盖因这玩意需要一点运气,

    一点新思路,参与的人多了,说不定哪个人撞大运,就搞出来了。

    今年二月洛阳太学重开,对雕版印刷的需求愈发迫切,现在就卡在墨上面,

    始终搞不出来。

    需要一点运气!

    「看到你能安度晚年,朕就放心了。」邵勋站起身,说道:「年轻时为朕拼杀,若晚景凄凉,朕又有何面目安享醇酒美人?」

    说罢,拍了拍手,让亲兵拿来绢帛。在场之人各两匹,作为见面礼。

    众人千恩万谢。

    「无需谢我。」邵勋亲自把老兵扶而起,道:「二十年前你很勇猛,不避锋刃,冲杀在前,这些都是你应得的。」

    说完,又问道:「和二十年前相比,朕可有变化?’

    「变化大了。」老兵笑道:「身边跟着一群天上人般的嫔妃,老朽几以为看错人了。」

    邵勋哈哈大笑,道:「当年和你们在一起,被臭脚熏得睡不着觉。」

    众皆大笑。

    「今日请尔等吃酒肉。」邵勋说道:「全堡两千家,人皆有份。”

    众人听了,兴高采烈。

    天子请客,说出去多有面子?于是乎,钟球立刻派人去传令,让坞堡丁壮下山,收拾场地,准备柴禾。

    邵勋转身离开后,看向跟在身后不远处的几个儿子,问道:「方才之事,可有所得?虎头,你先来。虎头?虎头呢?」

    虎头已经溜到了墙边,手里拎着一个大石锁,正在尝试翻墙,听得父亲呼唤,吓得将石锁一扔,小跑过来,道:「阿爷,儿方才认真听了。洛阳周围,就得多安排这样的人。将来若有贼人造反,也没人响应,反倒会奉朝廷之命,诛杀贼人。」

    说到最后,声音一低,嘀咕道:「便是出外打猎,被人关了城门,也可以跑宜阳来召集忠勇之士。」

    邵勋右手高高扬起,想要打,最后又放下了,笑骂道:「话糙理不糙。」

    「春郎,你说。」邵勋看向这个一直没太多存在感的儿子,问道。

    「可令阿爷声名远播。」春郎紧张地说道。

    「也不算错。」对这个儿子,他期待不高,因此较为宽容,话里话外都是鼓励,只听他又道:「你几位兄长都曾管过禁苑。过几日你就带着王府属吏去檀山坞吧,那里有两千户坞堡民,好好管起来。明年秋收后,我会遣人巡查。若管得好,这两千园户以后就是你的食邑了。」

    老五被封为韩王,食万户,封地在上洛郡卢氏县。

    三家分晋之后,卢氏、宜阳这一片便在韩国疆域之内。

    晋末以来,卢氏县因为地处山间,且有一片不算太小的河谷平原,聚集了很多流民,三千户左右,全给老五做食邑了。

    周边山林地带还划了一大片,其实没多少百姓,千余户的样子。

    檀山坞有两千户,未来一并划拨给他作为食邑,这样就有六千多户了一一其实最终数字也就只有这么多,户口再清查下去,也没什么潜力了,自然禀赋就这样。

    不过,因为在山里,财货运出来损耗较大,老五实际收到的钱粮会更少。比起其他几个兄弟,他是真的穷。

    「梁奴,该你说了。」邵勋又道。

    「阿爷,儿只看到‘信服’二字。」梁奴说道。

    「何解?」邵勋问道。

    「阿爷收拾旧山河,还让他们过上了太平日子,衣食无忧,故愿意为阿爷拼杀。」梁奴说道:「这样的人越多,大梁基业就越稳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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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读得不错。」邵勋点头道:「你今后治理一地时,要谨记今日之语。」

    随后又问了老七、老八,他们各自只有十二岁、十一岁,回答和老六梁奴差不多,都是读书时读到的道理,至于自己明白多少,那就不好说了。

    读书读来的,和做事感悟出来的,其价值完全不是一个等级上的。

    等到三人实际任事时,再观察一番,

    反正部勋这种开基之主,从来不看一个人嘴上说得多漂亮,而是看他实际任事之时如何。

    梁奴等人,还需要等待机会证明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

    当天夜里,邵勋宿在金门坞。

    「当年就是在这扇窗前,被你骗去了童男之身。」推开窗户之时,邵勋看向贵人乐氏,笑道。

    乐岚姬轻轻拍了一下他,脸上也多有怀念之色。

    二十年了,为眼前这个男人养育了一儿一女。前尘往事,早就如乱世之中的种种,消逝在了晚风之中。

    「我当初差点也被你骗了。」乐岚姬轻声说道。

    邵勋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她。

    「你是第一个愿意哄我的男人。我满心欢喜,一度起了奢望,你或许会娶我为妻。」

    「月色不错。」邵勋说道。

    女人轻笑一声,仿佛非常喜欢看到男人局促的样子,因为这证明他还有良心,还在意她。

    「要不,今晚试试?」邵勋突然说道。

    乐岚姬先是惊讶,继而满脸通红。

    四十大几的人了,你还来这个?

    「罢了。」邵勋汕汕一笑,坐回案几之后,翻阅起了刚送来的军报。

    侯飞虎已平定冯翊、上郡叛乱,斩首四千余,俘万人。

    邵勋大笔一挥,将俘虏悉数发往汝阴,交给张硕。

    那边需要大量炮灰,无论是打仗的炮灰还是后勤炮灰,很快就要用到了。

    三月初八,邵勋没再去檀山坞,而是直接北上,再折向西,于三月十七日抵达了陕县。

    稍稍停留两日后,继续西行,往潼关而去。

    这个时候,祖约接到命令,正式出任淮南太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