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拉近之后，无论是摄影师还是监视器后面的人都感觉心跳慢了几拍。
这的确是一张值得出现在大荧幕上的脸。
“腐草之萤，也想共月争辉。”
算得上是一句听起来很美的台词，但实际上，这是角色在整部剧里的最后一句台词。
她很快就揣着这份天真的妄想死在了大漠的月色中，这也是为什么这个镜头要求拍得悲凉而荒芜的原因。
或许因为是歌手的缘故，陈锦之的台词功底意外的好。
Caroline拍戏永远都是要求原音，而不是后期配音，在经过白天一群台词毫无感染力的演员洗礼之后，这会儿听到陈锦之气息平稳、咬字清晰的台词，只觉得如听仙乐耳暂明。
一整天鸡飞狗跳的拍摄之后，终于有一个堪称惊艳的镜头出现了，监视器后的导演组都有些激动。
Caroline摁住对讲机，咂摸了两下，突然词穷了。
就陈锦之目前的这个表现来说，拿下这个角色肯定是没什么争议的。
但正因为表现的太好，反而牵扯出许多问题来。
仅仅是表现合格的话，那就好办得多了，直接让她拿了这个角色走人就好了，皆大欢喜。
但是现在可不一样了。
这个角色的人设和背景故事都已经成立了，她注定不会是被大众所喜爱的类型。
因为是边拍边播的模式，无论下一步拍摄的手法还是剧情线的不同走向，一切都要根据观众的反馈来进行。
而这样一个不起眼甚至有些讨厌的角色，显然不会让观众喜爱和共情到愿意为她声援以至于逆天改命之类的。
这样的话，陈锦之的表演越是完美，就越是让人觉得浪费。
Caroline敲着桌子，心里有些惆怅。
要不换个角色试试看？可是换个角色的话，会不会就没有这样的表演效果了呢？
实在是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见身边这位导演再次莫名奇妙开始保持诡异的缄默，副导演一边在心里吐槽这人也有今天，一边在对讲机里说道：
“OK了这边，来助理把演员带回来，记得加件儿衣服，这地方晚上降温了会冷的。”
“收到！”
一听到指挥，抱着外套焦急等待的璐璐就一溜烟跑了过去。
“Iris姐！冷吗？冻着了吧？导演也是的，拍完之后这么久都不说话。”
摸到陈锦之被夜风刮得冰凉的手臂，璐璐赶快给她披上外套，忍不住抱怨。
“还好，一点点。”
陈锦之顺从地穿上外套，笑着安抚道。
说不冷肯定是不可能的，这晚风呼啦呼啦刮，刚刚念台词的时候，也需要花费一点力气来保持语调的平稳。
好在没出什么差错，她正在这样想的时候，推门而入，迎接的就是工作人员满是感激的注目礼。
陈锦之微微一怔，有些意外。
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是：“谢谢您拯救了我们的一天。”
因为他妈的终于有个让导演满意的选角了啊！！！终于可以他妈的下班了啊！！！
此时无声胜有声。
陈锦之礼貌颔首，走向隔间里等待的导演组。
Caroline看到她走进来，先是点头打了个招呼，然后顺势就把其他人都赶了出去。
陈锦之走到她前面的椅子上坐下，不着痕迹地平复了一下呼吸。
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她并没有接受过什么科班训练，而跟她竞争的人都有着专业知识和演出经验的加持。
她甚至不知道怎么评判演的是好还是坏，完全是凭着直觉在表演。
这样的话，在专业的导演面前，恐怕会显得很是拙劣。
可惜的是，她没能在这个机会到来之前提前做好充足的准备，以至于现在心里没有十足的把握。
“锦之是吧？你好，刚刚人多，不方便同你好好打招呼。”
Caroline抓了抓她乱糟糟的金发，主动伸出手来。
“导演您好。”
陈锦之微微向前倾身，是礼数非常周到的姿势。
“你不用紧张，现在就我们两个人，工作上的规矩可以暂时放一放。”
Caroline想了想，又继续说道：
“你是小水的好朋友，这孩子性格太沉闷了，很难交到朋友。一直以来，多谢你对她的照顾了。”
“没有的事，小水只是有些慢热。”
说到这里，陈锦之微微一笑。
没有别的原因，只是想到了另外一个“性格沉闷”的人。
“诶，总之啊，希望你们的关系能一直好下去，她认死理，交到了一个朋友就非常宝贵，肯定想要跟你当一辈子好朋友的。”
Caroline摇着头叹了口气，低头倒了杯茶水给她。
“能和小水成为朋友，我也觉得很有缘分。”
陈锦之双手接过茶杯，浅浅酌了一口，清香的龙井味道。
没想到卡大导演在剧组里也是喝这样清淡的茶水，还以为以她的风格会是痛饮伏特加或者烧刀子的那种。
“那么，我们把话题转移回来吧。”
Caroline啜饮着茶水，神色重新变得严肃。
“关于你的试镜结果，我觉得没有进一步讨论的必要了。”
陈锦之的呼吸有一个短暂的停顿，但面上不显，只是点点头示意在听。
她很少有这样紧张的感觉，只是此刻想到的是小郑上次打鸡血的时候那番斗志昂扬的发言，还有因为要跟她打配合而在努力准备作曲的知衿尘老师。
“你的试镜结果是——未通过。”
Caroline的语气很平静，只是在叙述一件司空见惯的小事。
毕竟她今天几乎一整天都在重复这句话。
陈锦之睫毛飞快地闪烁了一下，下一秒，得体的笑容已经挂到了嘴角。
“明白了，感谢导演。”
可惜，要让他们失望了，会不会还有什么挽回的余地呢？
陈锦之的大脑开始飞速运转。
Caroline没注意到她的神情变化，只是默默感慨，好多年没遇到情绪这么稳定的新人演员了。
想了想，她继续说道：
“你实在不适合乔治亚这个角色。
虽然你刚刚的表现可圈可点，甚至可以说的上一句惊艳。但是，也正是因为这个理由，所以你才不适合他。”
Caroline话音落下，觉得自己这话说得着实有些残忍，但的确也是事实没错。
“刚刚那句台词，也是她的最后一句台词。按照原本的剧情，我们是想要塑造一个目光短浅、不自量力的角色，她的死或许是悲凉的，但更多只会让观众觉得大快人心。
而在你的表演之下，她已经完全不可恨了，不开玩笑，美成这样的反派角色下线，我不仅不觉得大快人心，甚至想给编剧寄点刀片。”
“那么，某种程度上来说，你就已经脱离了这个角色本身。”
Caroline叹了口气，将手上的角色自传放到桌上，双手交叠。
“所以，结果就是这样。但是，除开乔治亚这个角色，咱们可以还尝试一下其他的。以你的条件和天分，于情于理，我都可以给你一个更合适的角色”
Caroline开始翻阅角色名单，其实适合她的角色也并不多，但肯定都比乔治亚好。
没想到陈锦之却摇了摇头，开口道：
“导演，在来试镜之前，我看完了乔治亚的角色小传，因为是并不重要的配角的缘故，所以篇幅很短。
她的故事线并不明朗，只是一个短暂出现在主角们的剧情线里的人物。
我不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对主角团抱有如此大的恶意，更不知道她孤独一人是怎么靠着自己在残酷严苛的环境里苟活下来的。
但是，我却觉得能够与她产生灵魂上的共鸣。”
“导演您看过的故事剧本一定比我多得多，所以，您也一定见过无数个这样的小角色，他们被创造出来的目的就是成为主角剧情线上的一个助力，抑或是障碍。
但我觉得他们也可以是有血有肉的，是不依附于主角而存在的。就像乔治亚的最后一句台词一样，腐草之萤，也想共月争辉。”
陈锦之又念了一遍这句台词。
原本还因为她的论述而有些犹豫的Caroline感觉像是听到了什么蛊惑人心的咒语一样，双手举起角色名单挡在了面前。
“好了好了，再把台词念得这么好听的话，我真的要动摇了。”
陈锦之闻言轻轻一笑，还没来得及说话，Caroline又接着打补丁道：
“我能明白你的意思，但从各方面来考虑，作为新人的处女作，选一个更讨喜、人设更丰满的角色是更好的。”
“我知道的，但是您这次的拍摄模式是边拍边播对吧？”
“是的。”
Caroline想了想，觉得她大概是想说能不能不换角色，而是直接趁着现在修改前两集的剧本。
其实也是可以的，但这很麻烦，因为这个剧本的前两集满是伏笔，牵一发而动全身。
乔治亚这个角色虽然不重要，但由她而牵引出来的剧情却是比较重要的。
不过既然她都这样开口了，麻烦一点就麻烦一点吧，大不了带着编剧多加几天班.
Caroline正在头脑风暴，就又听到陈锦之说道：
“我希望可以保留前两集的剧情，也就是到这原定为最后一句台词之前的剧情。”
“什么？”
Caroline一时间有点怀疑自己听错了，因为乔治亚这个角色在前两集的表现可以说是极其招黑。
“我仔细看过了剧本，大致能推测到后续剧情的走向，如果连前两集都要更改的话，想必会给剧组带来不少麻烦。
所以，我不会请求您更改前两集的剧情。”
陈锦之看起来并不像是在说客套话，她是认真的。
“只是，按照边拍边播模式的规则，如果乔治亚这个角色所受到的关注度和喜爱度都超出预期的话.我希望，能够改变她的结局。”
她轻轻说道。
Caroline沉默了半晌，一时间找不出任何劝诫的理由。
而且，她也在这一刻非常笃定，陈锦之真的可以改变这个角色的结局。
“各位！”
Caroline和陈锦之一起走出隔间，大力拍了拍手。
原本在各种角落摸鱼聊天的工作人员瞬间吓得原地立正，纷纷开始东摸一下西扯一下，好像很忙的样子。
“可以了都不要再装模作样了，过来集合！”
Caroline无语地将手上的本子卷起来，顺势给蹲在旁边抽烟的副导演的屁股来了一棍子。
“收到。”
众人瞧着她这表情，顿时一个个都垂头丧气，丧失了最后的一线希望。
得嘞，瞧这样子是又下不了班了，没想到连Iris都过不了自家导演这关。
“宣布一下，Iris已经成功通过了今天的试镜，恭喜她成为今天唯一一个拍板定下来的角色！”
Caroline话音刚落，四周就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声。
“噢耶！！！下班！！！”
“Iris天下第一！！！”
“卧槽，大救星啊大救星！”
更为激动的是在门外偷听的璐璐，她已经在棚外被不知道哪个烟鬼的烟味熏了半天了，着实牺牲很大。
但这会儿能听到这个消息，不管什么牺牲都是值得的。
璐璐奔进棚里，一把抱住陈锦之。
“Iris姐！恭喜你！！”
“好了好了。”
陈锦之笑了起来，拍拍她的后脑勺。
“你今天也辛苦了，跟着我跑了一天，累了吗？”
“一点儿都不累！”
璐璐摇摇头，脸上的笑容满是喜悦，显然是打心眼儿里开心。
“哐当！”
紧接着破门而入的是林易水，她刚刚从助理那里得到了消息，赶紧赶来确认真实性。
“锦之姐姐，通过了吗？”
她紧张兮兮地抿着嘴唇。
“假的！”
一直在旁边看戏的Caroline忍不住插嘴道：
“瞧你紧张那样，你这傻孩子。”
“如果没有通过，那肯定是妈妈你从中作梗。”
林易水绷着小脸说道。
Caroline闻言一瞪眼睛，佯装生气地说道：
“锦之你瞧瞧，这小妮子为了骂我，连成语都会说了。”
陈锦之“扑哧”一笑，递给林易水一个安定的眼神，说道：
“真的通过啦，小水，谢谢你给我提供这个机会。”
得到了她的回答，林易水这才松了口气，彻底放下心来。
“那就好。”
她低下头嘟囔了一句家乡话。
“Das ist geil（太好了）”
“Ein Trottel。（傻瓜一个。）”
Caroline很快接上一句。
林易水生气扭过脸去，她又笑着哄道：
“好了好了。”
林易水不说话，只是抬起头，伸手帮自家妈妈一点点捋顺炸窝的头发。
“对了，Iris姐！！”
狂喜过后，璐璐又后知后觉想到一件事情，笑容更甚。
“嗯？”
陈锦之正在低头打字，是和苏成意的聊天框。
“苏老师，试镜通过啦。”
编辑好了，还没发出去。
璐璐神神秘秘地说道：
“跟我来，有一个惊喜礼物在等你呢。”
“好。”
陈锦之把这条消息发出去，随即抬起头来。
大概是工作室准备的一些试镜通过的礼物吧，如果没通过的话，肯定也有安慰礼物可以拿。
陈锦之这样想着，跟着璐璐走出门外。
两人绕着录制棚走了一圈，回到公路上，剧组的车停成了一个车队，两人沿着公路的轨迹走了一段，远远看到一辆停得更远的车。
昏暗的夜色下只能勉强看清是越野车的轮廓，走得更近了，才能看到车门旁边还靠着一个人。
那人没有抽烟，只是仰头看着夜空。
陈锦之瞬间就认出来了他是谁。
璐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停下了脚步，这会儿只有她一个人沿着漫长的公路一步步靠近他。
那人好像发现了她的身影，于是弯腰钻进车里，倏然打亮了车灯。
越野车的车灯亮得夸张，陈锦之一瞬间被晃得眼前发晕，伸手挡住眼睛，但脚步倒是没停，她凭着直觉继续往前走。
如此几秒钟后，准确无误地撞进来人的怀里。
夜晚的温度下降得很快，但他的怀抱很温暖，陈锦之一整天都绷紧的心弦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松弛下来。
苏成意背身挡住了车灯的光芒，笑着开口道：
“晃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