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沅~到哪儿啦?”
年约四旬的济南尹仆散忠义泡在大水桶里,眼睛半睁不睁,语气懒洋洋地问道。
仆散忠义是金国名将,十六岁就跟着完颜宗辅攻打陕西,因功授予“谋克”。
二十五岁他就升为“猛安”了。
此人历任博州防御使、真定府兼河北西路兵马都总管,西北路招讨使、兵部尚书。
完颜亮登基后,又先后担任临洮尹、平阳尹,现在是济南尹。
北人本就怕热,仆散忠义是武将,血气旺盛,尤其的怕热。
山东夏天的热,可以热得让“知了”叫起来都有气无力的,大地都能给你晒到皲裂。
仆散忠义实在热的受不了,所以一到酷夏他就把自己脱得赤条条的泡在水桶里,便是他在衙门里署理公务时也是如此。
“回府尹大人,驿署传来的消息,宋使杨沅明天就能到济南府了。”
“嗯……”
仆散忠义淡淡地道:“吩咐下去,近来济南府私盐猖獗,本府要严厉打击济南府私盐贩子。
济南府北向、西向两个方向,无论水路大小关隘,即刻封闭。
着令当地兵马、民壮、村镇派员巡逻,不得放一人出境,违者就地格杀!”
“遵命!”
济南府推官刘十九雄纠纠气昂昂地答应一声,便按着刀走了出去。
金帝国膨胀的速度太快了。
从立国开始,只用了十多年的功夫,它就从一个只有一万多兵马的部落联盟,膨胀了一百倍以上,拥有了一大片广袤的国土。
哪怕是占领中原后已经过了二十多年的今天,金国已经吸收了大量汉人儒士做官,依旧严重缺乏治理地方的官员。
所以,把武将就地安置,让他们主持民政的现象比比皆是。
这位刘十九本是仆散忠义麾下一员猛将,可他现在是个文官,是济南府的一位推官。
“宋使还有一天就到了……”
仆散忠义深深地吸了口气,本来因为酷热有些昏昏欲睡的表情全部散去。
他接到完颜亮的密旨,叫他配合孔彦舟行动。
金国宗室完颜斡伦家族和完颜乌里野家族是已经被迁到山东路的金国权贵。
虽然他们服从了完颜亮的旨意,心中却是极不情愿的。
因此他们整日牢骚不断,还和上京那边的权贵们藕断丝连。
他们时常书信往来,叙说迁出经营上百年的老家造成的种种不便,怂恿上京权贵们不要像他们一样上当。
完颜亮对这两大家族暗挫挫的小动作早就了解了,因此怀恨不已。
如今完颜亮决心要“破而后立”,自然不会放过他们。
只是若在济南调动山东路的兵马,这两大家族一定会察觉动静。
因此完颜亮才决定,以“假道伐虢”之计,由孔彦舟、朱宋璋来下手。
而济南尹兼山东路兵马总管仆散忠义,则负责封锁南北道路。
他这边只要能成功封锁三五七天的消息,时间就够用了。
到那时,上京的权贵想去燕京的已经到了,没去的就算没有收到济南有变的消息,也不会再去。
“终于可以动刀了啊!”
一想到这里,仆散忠义便兴奋起来。
他“哗”地一下从水桶里站起来,流水从他健硕强壮的身躯上滚落下去。
侍候在角落里的两個婢女连忙捧着大浴巾上前,帮他擦拭起来。
……
济南历城,四横闸。
这是一个只有百多户人家的村庄,因地处赵王河,建有四个闸口而得名。
不远就是小清河,也就是济南水上盐道的必经之处。
四横闸村虽然只是一个村落,只有百十户人家,却出了一位大人物。
那就是曾经官居“开封尹”的辛赞,辛老爷子。
辛老爷子致仕以后,便回到济南府老家。
明里他是济南府一个体面的官绅,暗里却做起了大盐枭。
这四横闸村百十户人家近千口人的村落,全都是辛家私盐帮里的帮众。
辛家在这个村落,就等于拥有了无数双眼睛,无数个护卫。
今日,有三位权贵到辛家拜访。
一位是衍圣公孔拯,一位是完颜斡伦家族后裔完颜大睿,一位是完颜乌里野家族后裔完颜驴蹄。
现在天下间有两个衍圣公。
赵构当年南迁之时,把孔家第四十七代衍圣公孔端友一起带到南方去了。
金国便立了孔端友的侄子孔璠为金国的衍圣公。
跟着赵构去了南方的孔家人,则在衢州建了宗庙,从此南孔北孔两个宗庙对立。
如今孔璠已经去世,他的长子孔拯袭了衍圣公的爵位和曲阜县令。
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自不消说了,都是完颜皇族的宗室子弟。
之所以这两人的名字取得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的,那得去问他们的爹了,旁人也不好说什么。
完颜亮想让皇族先迁出来,给上京的女真贵族们打个样儿,所以他软硬兼施的把这两个宗室家族迁到了山东。
结果这个样儿显然没有打好。
这两大家族到了山东,就起了反面作用。
他们天天给上京老家那边的权贵们写信诉苦。
什么食物不合口味啦,天气不太适应了,不如在上京逍遥自在啦。
重点就在最后一句:“不如在上京逍遥自在”。
他们的根基不在这里,迁居山东后权力受到了很大约束,当然不如在上京时自在。
今日三人联袂拜访辛赞老爷子,是因为辛赞曾经做过开封尹,和当时的开封留守孔彦舟搭过班子,两人有来往,自然有交情。
两大宗室想大排筵宴,款待大宋使团,这就需要使团能在济南府滞留几日。
可决定权在孔彦舟手里,他们得请辛老爷子出面,去向孔彦舟说和才有可能。
七月天气,已经炎热无比。
但是一进辛家待客的轩厅,便觉一股凉意扑面而来,顿时令人神清气爽。
这种高大的建筑,不仅通风好,而且遮阳效果极佳,夏天便天然具有一定的避暑效果。
而且辛家还用水车引了河水浇在屋顶上,水从屋脊上淋下,如雨幕一般从三面檐下淋漓而下,再通过水道引过花圃,厅中自然凉爽宜人。
“哈!辛翁,还是你会享受,原来可以用这样的法子避暑,待我回去,定然要学你家,也这么建一座屋子。”
完颜大睿见了辛家这精巧的避暑方法,不禁大为惊喜:“正好我家宅子旁边有条河。”
完颜驴蹄听了就郁闷了,因为他们家附近没有河。
“呵呵,不过是些纳凉避暑的小机巧而已,不值一提。”辛老爷子笑着请他们坐了,便问起他们的来意。
孔拯替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开口,把他们想请辛老爷子出面,利用他和孔彦舟曾为同僚的关系,请他在济南府多待几天的意思说了。
只有这样,他们才有机会和宋国使节多做接触。
等孔拯说完了,完颜大睿又补充道:“辛翁,金宋两国自‘和议’以来,一直很太平。
我们为什么不能继续太平下去呢?
我们想让宋国的杨学士明白,我们金国,也是有很多人希望两国继续和睦下去的。
我们想知道,宋国对于和谈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完颜驴蹄粗声大气地道:“对!只要他们不太过分,我们可以想办法说服陛下嘛。
呐!两国只要和谈成功,那就不用打啦!”
金国权贵有很多人是不想继续南下的,就如宋国这边有很多地方官绅不想北上一样。
其中很大一部分女真贵族反对南下打仗,是因为继续南征,对他们没有半点好处,反而尽是坏处。
金国当初南下中原时,虽然已经是建立了帝制的国家,可实际上依旧是一个部落联盟。
南下开疆拓土,这些女真部落酋长们是有大把利益的。
可现在这种动力已经没有了。
完颜亮正在迅速进行真正的帝制改革,不断集中皇权。
想要通过征伐来建功立业求取前程的,是金帝国的新贵们。
而那些旧贵族,你拿走他们的土地、他们的部落民,拿走他们土皇帝的权益,哪怕给他们一个王位,难道比得过他们原来那些实实在在的利益?
他们自然就成了完颜亮野心的阻挠者。
再加上完颜亮为了固权和集权,干的实在是太狠了些。
金国当初征服中原的那些开国功勋,诸如完颜斡鲁补、完颜宗翰、完颜兀术的家族,几乎全部被完颜亮杀光了。
他不但杀光了这些开国功臣家族里的男丁,还把这些男人的妻子、女儿,纷纷纳入后宫,供他玩乐。
你让其他权贵们看在眼里会怎么想?
所以,这些旧贵族是坚决不想再打仗了。
辛老爷子听了他们的来意,不由大为意动。
他盼的是宋国北伐,收复故土,而不是金兵南下,屠戮江南。
由于辛家暗中做着盐枭生意,其中就有从浙东大盐场走私来的宋盐,所以他对宋国那边的消息就了解的多一些。
他知道宋国如今已经换了新君,新君气象与前一任皇帝高宗大不相同。
这种情况下,宋国派出和谈使者,显然是还没有做好北伐的准备。
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终灭吴,大宋君臣既然有了收复故土的志向,那就应该给他们创造一个积蓄力量的机会。
这些金国贵族不愿意开战,固然是因为他们的家族利益所在,但是若真能借助他们的力量促成宋金和谈成功,对大宋当然是有利的。
想到这里,辛老爷子便道:“衍圣公和两位大王心怀天下,有意和平,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辛某虽然年纪大了,也想能为百姓们多做点好事,所以愿附骥尾,促成其事!”
完颜大睿和完颜驴蹄听了欢喜不禁,忙向辛赞起身抱拳,谢道:“有辛翁出面,此事可成。我等代天下黎庶,谢过辛翁!”
……
烈日之下,树边的柳树都打了蔫儿。
柳叶有气无力地垂下来,偶尔有一点风,才半死不活地拂动几下。
马匹也受不了这样的酷热,再也没有了刚出发时人如虎、马如龙,驰骋原野的气势。
一旦经过河流、树林时,整个队伍便会停下来。
人马饮水,更有兵士跳进河里,借助河水冲一冲身上的暑气。
孔彦舟、朱宋璋这样的将领,尤其是还担当着接伴使,也是不顾形象,脱得近乎赤条条一丝不挂。
“你们,要脱就脱吧,无妨。”
杨沅看看车外,晒得都快中暑的于吉光等人,恹恹地道:“不必死要面子活受罪。”
杨沅发了话,于吉光、陈力行等人顿时大喜。
大楚率先欢呼一声,撒着欢儿地冲向河边。
他纵身一跃,就连着戎服跳进河水,一头把脑袋埋进水里。
待一口气儿快憋不住了,他才站起来。
顿觉浑身附着不去的暑热之气,至此终于一冲而光。
寇黑衣见了也不禁意动。
他虽然不如于吉光他们野驴撒欢一般,却也姿态优雅地脱去衣袍,先叠好放在岸边,才穿着一条犊鼻裤迈进了流水中去,顿时身心舒畅。
肥玉叶和花音、小奈坐在树荫下。
她们也顾不得淑女形象了,大剌剌地撇着腿,用范阳笠当扇子,呼扇出来的风都带着热意。
她们那有意涂着姜黄的肌肤,都掩不住潮红之意了。
这一路行来,三人也相处熟悉了。
她们时常在夜晚歇息的时候,由花音和小奈发挥忍者野外生存的技能,带着肥玉叶一起悄悄潜出去,寻找河流洗澡。
要不然,这三位大姑娘身上都要馊了。
此时整个最队伍里最苦逼的就是杨沅。
别人可以不顾形象地宽衣解带下河冲洗,只有他和肥玉叶还有花音、小奈望河兴叹。
肥玉叶和花音、小奈是女儿身,没办法。
他是人设立在这儿了!
一个方正不苟,养浩然正气的君子,一个视大宋荣誉和形象尤胜性命的儒士,一个视武人为粗鲁匹夫的文人,怎么可以和他们这些不顾形象的武夫一个模样呢?
所以,再热他也不能脱衣服,他得忍着。
朱宋璋光着黑黝黝的一身腱子肉,走到杨沅的车驾旁,好心劝他去河里泡一泡,去一去暑气。
杨沅却端坐车中,轻摇小扇,满额的汗水,却依旧淡然道:“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非心静无以清凉。
看翠叶花红,听一点蝉鸣,感微风拂面,心中岂有不觉清幽之理?
伱们呐,还是养气功夫不到家啊……”
说话间,汗水就流到了他的嘴巴里。
杨沅从袖中摸出一方叠得整齐的绣帕,轻轻蘸了蘸脸面,依旧微笑道:“境由心生,心静自然凉。”
朱宋璋打个哈哈,笑道:“杨学士的养气功夫令人佩服。朱某是个粗人,只能去河里泡泡了。”
朱宋璋转身就走。
经过柳荫下时,肥玉叶和花音、小奈,听见光着膀子的朱宋璋吐出了两个特清凉的汉字:“傻逼!”
……
辛弃疾一行人马快要进入济南府地境的时候,忽然发现有金兵、民壮纷纷出动,沿道路、河流布防。
保长、大保长、都保长们则串联村镇壮丁,在郊野中开始布置人手。
辛弃疾因为身边有个肥天禄在,对于这种异动自然格外警觉。
一俟察觉不对,辛弃疾立刻放弃了沿大道前行。
他拨转马头,便带着肥天禄和一众随从拐进了乡间小道。
很快,他们就进入一个村子。
村正敲着锣,正召集壮丁随几位保长去村外布防。
他大声吆喝着,一日三餐会由村里负责,又声色俱厉地恐吓,谁家人丁若是不到,要罚扣粮食什么的。
正说着,看见辛弃疾带着一众骑士赶到,那老村正马上笑逐颜开。
他呲着所剩不多的几颗牙齿,把铜锣往他孙子怀里一塞,便热情洋溢地迎向辛弃疾。
那几个一脸煞气的保长也换上了亲切的笑容,向辛弃疾热情地打着招呼。
嗯……,他们接到了济南府的命令,要封锁水陆关隘、大小要道,禁绝一切人员往来。
目的呢,是严厉打击私盐贩运。
但是辛弃疾不但往来了,家里还是做私盐生意的,这个村的村正和保长们显然对此都很清楚。
不过,他们好像压根儿没有意识到官府的这条命令和辛家有什么关系。
老村正把辛弃疾一行人迎到自己家,大声吆喝儿媳妇赶紧去杀鸡宰鹅,被辛弃疾给拦住了。
辛弃疾向老村正询问突然戒严的原因,老村正一点都不藏着掖着,声若洪钟地道:“济南尹下令,要禁绝一切交通,缉捕打击盐贩。
这不,老汉正要派人设岗呢。
俺们村负责的路段比较长,得多派些人去才行,不然防不住啊。
上头可是说了,就算是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去。”
辛弃疾道:“原来是这样,马老爷子,我带了个人,没有公凭照身,走大路的话不方便了。你给安排一下。”
“没问题,没问题,不过这大晌午的你们来了,正好是饭口儿,可不能就这么走。
四娃他娘,四娃他娘,赶紧杀两只鸡,宰只大肥鹅……”
老村正笑呵呵地对辛弃疾道:“小辛呐,你叫伙计们都歇歇,这马也得歇歇了,等吃了晌午饭再走。
你放心,在咱们马家村,没事的。谁要是敢乱讲话,俺老马弄死他。
你坐着,你坐着,老大媳妇儿,你照应一下小辛他们,快煮点好茶。”
老村正说完了,又对辛弃疾呲牙一笑,道:“咱们自己人,俺就不跟你见外了哈。
俺得先去安排封路了,官府里吩咐过,不许一人出入呢。”
老村正说完就急匆匆地走出去了,毕竟他们家门口还有上百口壮丁等着他安排呢。
老村正要安排的,可不只是如何让他们设防。
他们派出去了,村里不得烙饼熬粥,往防线上送饭呐?
老村正做事很认真,那可是受过济南府嘉奖的村正,态度积极着哩。
九名“血浮屠”一路南来,沿途不时向对面而来的商旅行人,询问辛弃疾一行人特征形貌的行人消息,很确定们就在前面。
要不是天气太热,不能策马急追,他们此时已经追上了。
可是走着走着,他们突然就没了辛弃疾那些人的消息。
沿途设置了各种哨卡,虽然重点是不许出,而且他们有官凭腰牌,可是商贾行人把道路都拥塞了,他们又如何快得起来?
眼看就要追上的人,就这么脱离了他们的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