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长风跟裴修一样,回来后连家门都没来得及进,就被外祖母的人接去了侯府。
她离家时,只让徐嬷嬷跟外祖母知会了一声,说自己去太原府是为了做生意,也属于先斩后奏。凡先斩后奏,要么是事急从权,要么是怕被挨骂先干了再说,横竖是有所隐瞒,外祖母必定没少嘀咕她。
果不其然,老太太见了她脸色不善,劈头盖脸就问:“太原府的矿山是怎么回事?”
这是认定她去太原府不单是为了什么做生意。
回来的路上,晏长风跟裴二对过口风,对什么人交代什么事,大概都合计了一下,因此不假思索便道:“外祖母,您原先可知道那矿山是太子用来私造武器火药的?”
大长公主脸色倏地一惊,“什么!”
吴村矿山私造兵器一事被圣上压下了,是以北都中人,包括消息来源众多的大长公主皆只知那地方搜出了要紧的东西,却不知道是兵器火药。
“看来您也不知情。”晏长风说,“我听裴二说,他跟李琛去太原府暗查晋商帮会长秦律,查到吴村矿山后偶然发现了他们私造火药,裴二虽担了个收粮官的名号,但官微言轻,想压压不住,只能如实上奏,然后圣上派了蔚州卫孙令前去搜查,查出了大量的兵器火药,数量之多比几个地方卫所加起来还要多。”
大长公主早年经历了不知多少惊天动地的场面,早就练就出一张处变不惊的脸,然此时却完全变了颜色。
私造兵器火药,这是无可赦的死罪。
太子他是疯了不成!
“那秦律可都招了?他都说了什么?”
晏长风神情凝重地点点头,“非常不利,秦律原本对太子衷心,可不料秦怀义从中作梗,将秦慎之死赖在了太子头上,因此秦律被抓后,把什么都招了,包括太子给他开后门,帮助太原府学子舞弊一事。”
大长公主一时没反应过来,“秦怀义?”
“就是秦慎的独子。”晏长风说,“秦慎死后他不知道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何时去了太原府投靠了秦律。”
大长公主面沉似水,说:“太子这人虽然才干庸常,但不会有谋反这样的糊涂心,那些武器火药必定不会是用来造反的。”
晏长风也这样想,太子都已经是太子了,只要他老老实实的,等到圣上归天,天下自然是他的,何必干这样危险的事?他又不需要用武力来夺位。
但秦律眼下是自己完蛋也不让别人好过,逮谁咬谁,根本不会替太子说一句好话,他只会说一切都是太子吩咐的。
“霁清可是去面圣了?”
晏长风说是,“刚进城门就被宫里人接走了。”
大长公主合计着,外孙女婿定然能替太子说些话,等明日她再进宫跟圣上谈一谈,或许还有转机。
然而裴修在圣上面前根本说不上话,他跟李琛一起跪在殿前,圣上正眼都不给他,凡事皆由李琛回禀。
幸而李琛客观,没替太子说好话,也没落井下石,还提醒圣上莫听一面之词,应当听听太子之言。
圣上当即便招了太子入宫。
太子惴惴不安了多日,他知道吴村矿山一事败露,只是不知道露了多少,他还指望秦律聪明点,别把他卖了。
他一入殿便先揣摩龙颜,见圣上面色不善,心里打了个突,难道秦律没能守住口?
“逆子!”圣上见了太子就没好气儿,“那吴村矿山是怎么一回事,给朕从实招来!”
太子估摸着圣上肯定都知道了,当即扑通跪地,认罪:“父皇,儿臣有罪!儿臣不该贪财逐利贩卖火药!儿臣知错了,还请父皇宽恕!”
圣上愣了一下,“贩卖火药?”
“是,”太子说,“起初我本不同意,但秦……手底下人说民间有很多人自己制造土火药,有需求就有市场,我一时财迷心窍就同意了。”
跪在一边的裴修挑了下眉,太子确实是叫秦律利用了,贩卖火药,靠民间那点需求量能赚多少?必定是卖去了周边各国乃至海外。
太子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他从秦律那里得的钱恐怕只有九牛一毛,跟打发要饭的差不多。
“秦什么!”圣上抓住太子的话头,“之前秦慎贪污受贿官商勾结,你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这会儿可还圆得过去?”
太子的额头立时冒了汗,他只顾着脱罪,倒是把这茬儿忘了!
不过这事无论他忘不忘,总归是摘不开,秦律跟秦慎的关系摆着呢。
“儿臣,知罪认罚!”太子这人虽然庸常,但他不搞虚头巴脑那一套,有罪就认,不跟秦王似的,找一堆替罪羊出来,“儿臣却乃财迷心窍,纵容手下人办了不少糊涂事,但很多事绝非出自儿臣本意,还请父皇明鉴。”
这辩解只会显得太子御下无方,被那些所谓自己人利用得团团转,更加表明他没有为君之才。
圣上心情复杂,因为他当年也被先皇认定平庸,没有为君之才,他有时看待太子,也会希望他做出一些叫人刮目相看的事,如此好像就能从侧面证明他们这样平庸之人也是可以通过努力成功的。
可偏偏太子从来没有惊喜,所作所为只会让他自我怀疑,怀疑自己御下是否也是这副德行。
他把秦律的口供丢给太子,“你自己看吧。”
太子捡起秦律所述的超长口供,一目十行地看完,不敢置信,“这……他这是污蔑!如何有那么多兵器火药?还有什么科考舞弊,儿臣根本不知道他塞了那么多人进来!”
若问太子有什么优点,大概就是还算坦诚,不会装模作样。他这个反应不像是狡辩否认。
圣上心里嘀咕,太子确实没有谋逆的必要,应该也没胆子卖国,贩卖兵器火药等同于给敌国递刀子,他是未来储君,岂能干这样的糊涂事?
他暂时收起了废太子之心,到底太子事关国祚,废立都是大事。不过该罚还得罚,他命太子将东宫一半家财拿出来供给北疆前线,完事闭门思过,跟大皇子一样,未经传招不得出门。
太子自然没有不乐意的,只要不废了他做什么都行。
裴修与李琛自宫中出来已是天黑,他跪了半天,除了膝盖疼啥也没捞着。圣上全程只跟他说了一句话:“收粮一事你办的不错,既然身体不适,且回去将养几日,然后去兵马司好好干。”
他自己没什么,李琛替他忿忿不平,一直在替他美言,说那些弹劾的罪名都是子虚乌有,先斩后奏是他们两个商量的。说他办事周全得力,若没有他肃清太原府官场,太原府的百姓且还要受苦受难。
但圣上只是听,也没说啥,谁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
“霁清,你莫要灰心。”出宫的路上,李琛一直在宽慰他,“圣上还是明辨事理的,原先我三天两头上弹劾折子,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有,换个没耐心的早骂我了,但圣上从不怪罪,反而还褒奖我,他知道谁忠谁奸,你干了那么多实事,他都看在眼里呢。”
裴修感到稀奇,原来御史大人还知道自己成日鸡毛蒜皮的讨人嫌啊!
但李琛明显不了解圣上,圣上喜欢他是因为他听话,能一眼看得透,所以对他百般放心。而裴修虽然也干事,但干得超出他的控制,所以被忌惮。
圣上这人想掌控一切,但他本身能力差点意思,所以本能喜欢那些能一手掌握的东西,裴修还在他的衡量当中,用不用,怎么用都没定论。
“今日多谢李大人替我说话。”裴修朝李琛拱手,“但凡事过犹不及,以后莫要再说了,免得连你也讨了圣上的嫌。”
李琛叹息着点头,“你还年轻,又有才干,从头再来也还来得及,我这人看人还算准,你将来必定位极人臣。”
裴修:“承蒙李大人吉言。”
两人分别后,裴修没有回府,而是去了白夜司问话秦怀义。
秦律如今是疯狗的状态,逮谁咬谁,他的话已经不能听。而裴修认为他一定还有所隐瞒,把所有的事都赖在太子头上,就是一种隐瞒。
他只能试着从秦怀义这里下手。
他来到关押秦怀义的牢房里,这位昔日意气风发的官家少爷,如今是胡子拉碴形容狼狈,比丐帮兄弟看起来还寒碜。
“秦怀义,你去太原府这段时间都做了什么还望你如实交代。”裴修披着厚氅,站在秦怀义面前,“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你罪不致死,如果能如实交代一些事情,或许要不了几年就能重获自由,你还年轻,人生还可一博。”
“博?”秦怀义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他嗤笑,“我拿什么博,我苦读十年,本想博个功名,将来为君分忧,为民谋利,可到头来,我因检举醉红尘的恶行被取消了功名,从此永远不能进官场,我一届书生,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不能读书从政,你说我还能怎么博?”
这小子心智不坚,把路走窄了,确实不是什么大才的料子。裴修有心拉他一把,可他不上道,那就没法子了。
“既然你不想博,那不如替你姐姐争取一个活命的机会。”裴修微微弯腰,对他说,“秦惠容为了重获自由,不惜装疯卖傻,圣上已经不把她当回事,如果你能交代一些有用的信息,说不定圣上一高兴,就留她一条小命。”
秦怀义浑身一抖,这些内情他不知晓,姐姐她竟然,竟然装疯?
裴修看着他继续说:“你曾经心怀赤诚,琼林宴上当众揭穿醉红尘的罪恶,如今为了给你姐姐报仇,做了许多你曾经不齿的事,包括借秦律的手杀我,你都为了她背叛了自己的原则,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
秦怀义缓缓闭上眼,他最大的软肋就是秦惠容,如果不是为了救秦惠容,他也不可能冒险去太原府。他看不上秦律,却不得不为了姐姐对他百般讨好。但他没有怨言,他愿意替姐姐做任何的事,包括去死。
“你想知道什么?”他再次睁开眼时,眼中已没有了挣扎,只有平静的认命。
裴修直起腰,居高临下地问:“秦律,有关他,你都知道些什么?”
秦怀义摇头,“我去的时日不算多,虽也替他办了一些事,但并不触及核心,且我也不怎么了解他。
裴修:“他可与海外有生意往来?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人?”
秦怀义想了想,“我觉得有,因为我偶然听见他在书房里见过一个什么执事?应该是这两个字,还说了什么主教,我记得书上写过,主教是西洋宗教中的称谓,但我没看见里面的人。”
裴修若有所思。秦律曾经跟与西洋有关的人接触过,那一定是往海外贩卖过兵器火药,他是单纯为了钱,还是为了什么别的?
秦律被抓之后,胡茂升忽然开始作妖,那他背后的人与这位什么执事有没有什么关联?
秦怀义:“我知道的有限,也不指望戴罪立功,如果对你还有些启发,能否看在这个份上让我见一见我姐姐?”
他的话打断了裴修的思路。裴修的视线重新放在秦怀义身上,“秦怀义,有件事我认为我应该告诉你。”
他始终觉得秦怀义可惜,他觉得不管如何,秦怀义不应该活在被蒙蔽的世界里,“你一心为了你姐姐,可知你她是什么人?”
秦怀义眼神疑惑。
裴修道:“秦惠容,你的姐姐,是秦王的死士,知道何谓死士,就是死忠之士,她是秦王的人,为秦王做一切事情。”
秦怀义先是一阵茫然,然后是迟疑,半晌后才露出一些似信非信的惊讶。
“觉得很不可理解是吧,她如何会成为秦王的人,又为何会成为秦王的人?”裴修说,“我猜想,她在秦家的日子暗无天日,秦王大概能给她一个希望,所以她投靠了秦王,这其实无可厚非,但你要知道,人的立场一变,所作所为就充满了背叛,你们秦家之所以家破人亡,与她有直接的关系。她留了秦淮月还有你主母冯氏的命,是为了借她们的手害人,在国公府,她把姨娘当作讨好裴钰的棋子,杀害世子的子嗣,甚至绑架良家姑娘供世子玩弄,所作所为比你的主母还要恶劣,这些你可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