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蟾还是那么神闲气定:“的确是头妖魔,但在我的记忆里,二妞山历来是没有妖魔出没的。”
他不认为杀头妖魔是件多厉害的事,心里只觉得死里逃生后的庆幸和余悸。
王焕咳了咳,凝视赵蟾的表情,非常希望看见撒谎之后的局促。
没有。
绝非撒谎。
赵蟾十分认真的阐述一件已经发生的事。
“将经过细细讲来。”
赵蟾省却狼群,只说虎妖。
甚至把虎妖的实力故意讲低了许多。
说它就算生吞一队商旅,亦是徒有其表,于青蛇剑锋之下,弱的可怜。
说它尽管是妖魔,却名实不副,连他一个少年都跑不过,最终让他寻到机会劈作两半。
“你在虎妖眼睛里,见到惟有人族才拥有的情绪吗?”王焕渐渐相信赵蟾确是亲手斩杀一头妖魔。
无他,全凭青蛇剑而已,此剑由阳县斩妖司高人加持过法力,斩妖杀魔不在话下。
赵蟾严肃颔首回道:“看到了,是恐惧、惊慌。”
虎妖临死前方才流露出恐惧惊慌。
与赵蟾近身搏杀时,皆是愤怒、讥讽。
“那就对了。”王焕示意他落座,解释道:“这头大猫是特别弱小的妖魔,你有青蛇剑,应对得当就能斩杀它。当然,常人撞见此等大猫,早已吓的战战兢兢,何谈斩妖杀魔?小蛤蟆,你没有让我失望!是块好材料!空闲下来,我为你向阳县斩妖司报功!”
赵蟾很现实,什么功劳不功劳的,到了他的手才算是功劳,否则一律当做客套话:“王大哥,虎妖的尸体还在二妞山呢。”
“不急,等邵华他们回来,我再去处置,”
虎妖一身是宝,他准备将尸体带回斩妖司,以虎骨、虎筋熬汤,为赵蟾补身壮体,再把虎皮送到裁缝铺,给小蛤蟆缝一件抵御寒冷的冬衣。
赵蟾起身:“斩妖司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就回去了,跟棺材铺约好傍晚付钱的,因此事耽搁了……”
王焕挥挥手。
“王大哥早些休息。”
“等等。”
“王大哥有吩咐?”
王焕笑道:“少年郎就该话多一些,以前你话太少了,如今正好。”
赵蟾呆了下,紧接着笑道:“大概加入斩妖司后,变得开朗了。”
……
随着他采漆的手艺越来越好,老刘让他对游居镇另外的采漆工藏拙。
赵蟾不解询问为什么。
老刘解释道,人心二字,最是可怖。你一个孩子采漆都比他们厉害,大可设身处地的为他们想一想,会不会嫉妒你?会不会趁你不备抢走你辛苦采的漆……藏拙是好事,儒家有句话叫做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没事的时候,你仔细掂量掂量。
所以,赵蟾便对王焕藏拙了。
不过他明白自己漏说狼群,等王焕到二妞山看见狼尸后,他必然露馅,只能忙完眼前的事,回趟二妞山把狼尸处置掉。
时间真的不够用。
紧跑慢跑,在弄岁巷前,赵蟾留意到一位外乡人躲在彩烟街阴影中观察着他。
大概那外乡人自认为不会暴露,但是他的目光盯在身上,令赵蟾感到如芒在背。
外乡人有杀意!
打开门锁。
跑进屋内,推走衣箱,撬起衣箱遮掩的砖块,从下面拿出一包装满铜钱的布袋子。
将砖块、衣箱恢复原样,赵蟾锁紧大门,避开那位外乡人,自弄岁巷另一头跑去棺材铺。
棺材铺亮着绿豆大小的烛火。
学徒支着下巴,困的直打哈欠。
听见脚步声,学徒眼睛一睁,格外希冀的看向门外。
赵蟾跑了进来。
“赵兄弟,你可算来了!!”学徒没给他好脸色,“说好傍晚送钱的,眼下都亥时了!”
赵蟾学杨昀那般连连作揖抱歉:“是我耽误了事,让小哥等到了现在。”
他手里攥了两文钱,塞给学徒:“我向你赔罪。”
学徒收下钱,顿时喜笑颜开,跟他勾肩搭背:“客气、太客气了!你我低头不见抬头见用不着这么客气。”
“实在抱歉。”
“赵兄弟带够钱啦?”
“带了带了。”
学徒数清钱:“棺材何时送到你家里?”
“明日午时。”
买下棺材,赵蟾又松一口气。
老刘睡觉的地方总归有着落了。
他可以一张草席裹了残骸草草埋葬,但过不了心里那一关。
老刘教他采漆、教他强身练体、教他做人的道理,是他的恩师,不能敷衍应对老刘的身后事。
赵蟾特别记仇,乃至睚眦必报,却又有恩必偿。
像是那队商徒在夕照客栈调戏婉儿姐,既然他吃了婉儿姐的饭,便不惜得罪商徒们,还她一饭之恩。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奸诈,同样也有小人物的坚守。
付了棺材钱后,彻底一贫如洗。
赵蟾不在意,钱财是身外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他更看重自己是否得到了成长。
杨昀住在弄岁巷一旁的遮草巷。
他知晓杨大哥的宅子。
在彩烟街远远望了一眼那外乡人藏身的角落,绕远路去了遮草巷。
小巷伸手不见五指。
停在杨昀家门前,赵蟾隐约听见杨大哥克制的读书声,许是怕深夜吵扰了街坊邻居。
轻轻敲门。
杨昀读书格外聚精会神,未曾听见。
赵蟾收手,默默等候,待杨大哥读书声告一段落,复又敲门。
这下,院子传来急匆匆脚步声,木门嘎吱几声,杨昀站在门内,拱手作揖道:“哎呀,贤弟等了许久吧?快请进,为兄怠慢贤弟,着实汗颜。”
赵蟾一板一眼回礼:“杨大哥严重了,明明是我误了时辰。”
“无妨,长夜漫漫,你我兄弟尽可彻夜探讨学问。”
回礼之后,赵蟾才迈进院里。
杨昀把灯芯剪了剪,使烛火更加明亮。
赵蟾盯烛火看了一会儿,火光仿佛烧破了黑夜。
小心翼翼收起书籍,杨昀坐在他身边,稍稍寒暄几句,便谈论起书法。
赵蟾听的极其认真,不放过杨昀说的任意一句话,遇到不懂的地方,等杨昀说完这段话,再提问。
两人彬彬有礼,兴致高昂。
杨昀讲解至妙处,兴奋地手舞足蹈,掌着烛火铺开劣纸,毛笔浸满墨汁,一笔一划演示给赵蟾看。
直到丑时响起鸡鸣。
杨昀方才意犹未尽的笑道:“书法之道,浩瀚深远,绝非一夕一朝可以练好,须得下苦功夫,坚持数年之久,或许才有所小成。贤弟今年该是十四岁吧?”
“对。”
“十四岁的年纪习字稍晚,但贤弟是良才美玉似的俊俏人物,只要坚持习字,未尝没有功成名就那一天!贤弟须知大器晚成四字!”
杨昀像是怕赵蟾对书法之道望而却步,拉着他的手,情真意切道:“古来圣贤求学之时,不惧艰难险阻,只要求得真学问,所有困苦皆甘之如饴。圣贤大道虽远,但圣贤求学时的笃学不倦、业精于勤,却是我辈读书人该谨记于心的瑰宝。”
“贤弟家贫,为兄是知晓的,这些纸张和笔墨,算是为兄送你的礼物。”
杨昀自己家同样穷的叮当响,赵蟾哪会收下?
连连推辞。
杨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又怎会拦的下赵蟾这位中品锻体境的少年郎?
他抽开身子,跑到大门前,向杨昀深深一揖,替他关紧大门,扭身消失在黑暗里。
杨昀跺脚长叹,一方面为赵蟾此般“君子不食嗟来之食”的行为感到骄傲,一方面叹惜在书法之道天资极高的少年郎,却因家贫无法专心致志练字读书而感到苍天不公。
他清楚的知道,适才的讲解,由浅及深,赵蟾听的滋滋有味,提出的不解,亦是正中要害,非天资极高者,不能察觉!
其实私塾的先生早已讲过书法之道,赵蟾忙于采漆赚钱养活自己,错失了机会。
杨昀返回屋里,垂首看着他写下的一段字。
这段字是为赵蟾拆解字体用的,笔法规矩森严、张弛有度,若是叫主持科考的督学看到了,必惊为天人。
他呢喃念诵:“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贤弟,为兄恰恰是依靠这段话,才能不堕心气,一心扑在圣贤书上!”
“这段话,同样送给你。”
……
仇高摸黑翻进赵蟾家里。
拔出佩刀。
脚步轻悄悄地走进屋内。
依稀看见床畔。
马上挥刀就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