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岚千羽是一名极为有耐心的欲肉术士,他从不担心自己无法达成目的,因为他总能窥见人们隐藏在心底的欲望,然后加以利用。
在他心中,椎名浩二在端起酒杯的那一刻就已经完全落入了他的掌控,他要做的就是等待欲望的发酵,等待灵魂的腐化。
在等待期间他并不愿意浪费宝贵的时间,所以他决定独自去完成一项七宗罪的收集。
这个世界是相对的,一切都能寻找到对立的存在,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或许是世界的平衡,有人夜夜笙歌声色犬马,自然有人与世隔绝碌碌寡合。
五十岚千羽手中握着一座小小的雕像,代表着懒惰的贝尔菲戈尔面容扭曲,双手交叉在胸前,像是抗拒着外界的一切。
行走在代代木的五十岚千羽感应着手中微微发烫的雕像,直到他来到一座像是许久未曾打理的住宅前,虽然地处于富人区但这栋住宅却杂草丛生,前院中的竹林已经将所有道路遮蔽。
“我不能为这个世界贡献什么,但也没关系,人类本来就是孤独而脆弱。”用铅笔在发黄的纸张上写完这句话后,松山俊介就扔下了笔绕过屋内满地的垃圾躺在已经被磨得凹下去的榻榻米上。
视线中被蛛网包裹的时钟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停止了走动,但松山俊介还是静静看着。
上个月买的纳豆已经吃完,不如今天就去死吧。
没有人会在意,没有人会知晓,六十八岁的松山俊介在这栋屋子里已经独自度过了五十多年,他隐约还记得自己有个妹妹,但所有人都死了,除了一无是处的自己。
这所房子,随着家庭成员的离去,成了一座包裹着美丽回忆的空壳,也成为了松山俊介生命中仅有的世界,除去每月一次的购买生活必需品,松山俊介每天都在这栋住宅中度过。
存放纳豆的盒子将每一处落脚的地方都覆盖,腐烂的果皮已经滋生出黑色的小虫子,除了身下的榻榻米,这里早已成为垃圾的海洋。
松山俊介每天除了吃饭睡觉不再做任何多余的事情,除了垃圾他不再创造任何东西,就连刚刚写下的遗言都花费了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他已经忘记了握笔的感觉,就连那些字他都要思索许久才想得起的模样。
在父亲,母亲,妹妹都去世后,松山俊介的时间就永远停滞在了这栋房子里。
当处理完葬礼后松山俊介独自回到这栋住宅后,他不再打扫垃圾,不再收拾任何东西,因为没有工作仅凭父亲留下的遗产在这个世界上独自生活,在人均消费十二万的东京,他每月只用五千日元,他并不喜欢纳豆但那是最便宜的食物。
他和父母的关系并不好,因为身为政府官员的父亲总是对家中长子格外严厉,他强硬地要求松山俊介必须考上符合身份地位的大学,松山俊介所在的私立学校里,每个人都是精英学霸,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似乎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
但这对松山俊介来说并不容易。全班都考上了日本最好的几所大学,只有他第一年落榜,第二年还是落榜,连续很多年,他仍没有考上符合“精英”定义的大学。
松山俊介最终选择了放弃,他开始酗酒,因为他不想再让自己去思考“自己在社会的价值”。
他也曾在清醒时想过要振作起来,要好好生活下去,但在日本,人生岔路口的一次泄气,就可能永久错过正常的生活轨迹,一旦一个环节出错,永远都将被社会的时钟甩在后面。
曾经所有人都狂奔着冲入东京,如同草原上追逐的兽群,只是没有人觉得自己是食物,但就连太阳也终会有一天燃烧殆尽,这世上没有什么能永垂不朽。
狂妄的人类总会不切实际的幻想辉煌永不落幕,千年的罗马人如此,千年后的日本人同样如此,后来贯穿整个时代的洪流开始冷寂,整个日本陷入了“失去的二十年”。
没有什么东西是不需要代价的,如梦如幻的泡沫经济的结束让全日本社会压力陡然增大,社会节奏也越来越快。
学生只有考上好大学才能找到好工作,而每天乘坐半个小时地铁的社畜们,哪怕四十五度高烧也得为了保住工作拼命加班,那些前辈们无时无刻不在害怕饭碗被年轻的后辈们抢走,整个日本像是在进行一场跑步比赛,那些落后的人就会被抛弃,只能远远看着别人向着未来奔去。
这种压力不仅仅让日本每年有三万多人自杀位居全球自杀率最高的国家,也催生出了数量庞大的啃老族,环境的影响让绝大部分日本年轻人都无法像他们的父母那样超越上一辈,与昭和男儿相对的是平成废物。
“就这样算了吧。”当这个念头第一次出现在松山俊介的脑海里,他有些抗拒,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不断开始思考自己是否还有必要再这样痛苦地活下去。
他想过自杀但又不敢尝试,活着也仅仅是为了活着。
当他陷入无法自拔的矛盾中时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让他找到了另一条途径,相比于不成器的长子,严厉的父母更疼爱优秀的妹妹,在收到早稻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一家人决定去旅游,当然“一家人”并不包括某个因为找工作四处碰壁的人,松山家不承认无能的人。
当松山俊介接到警方电话时,出现在他脑海里最多的想法居然是终于没有人会打扰我了。
为了促进消费缓解经济压力日本银行的利率低得惊人,但就算如此经历过泡沫时代的人们已经不再信任投资,他们还是把钱存放在了最为安全的银行里。
松山俊介也不例外,他接收了父母留下的所有遗产,除去存款,住宅,所有的东西都被他兑换成了金钱存在了银行。
虽然松山俊介得到了一笔巨额遗产,但他已经丧失了进取的欲望,没有任何投资,没有任何收入,他只想活到留下的这笔钱用完的那一天。
“你在等待死亡吗?”五十岚千羽并不在意脚下的垃圾,他踩着“咯吱咯吱”声出现在了松山俊介的面前。
“对。”松山俊介十分平静,他并不畏惧死亡,日本传统死生观中,死在前,生在后,生死同重。如此,生死关联,在死的觉悟中体会生的艰难,于生的光景里淡漠死的恐惧,死便成了生的延续,但松山俊介却并不是因为这一点,他只是想完成本该多年前就完成的事情。
在日本有个习俗叫夹白骨。亲人的遗体在火化后,葬仪人员将会来通知家属装骨灰,他们会推出一个小桌子,上面是除了胸腔骨架已经被烧成小碎块外,其他部分的骨头基本完好的人体骨骼。然后家属们男左女右,两人一组,一人用筷子夹起遗骨,传递给另一人,然后将其放入骨灰罐中。
松山俊介作为最亲的人,是最后一个夹起头骨放入骨灰罐中的人。他清楚地记得在那场死者仪式中,在他夹完最后一块头骨后,葬仪人员便给骨灰罐套上了金色外套,随后念了一段时隔几十年他依旧记得很清晰的话语。
“逝者便如枯草般,重归土里,等待下一次的盛放。”
他想或许自己在那个时候就已经不再畏惧死亡,这么多年只不过是在准备,太年轻就死掉的话,未免会给别人增添疑惑的,相比于老人,年轻人的逝去总会无形中给人更多的悲伤,因为前者人们在某个时间点就下意识做好了心理准备,哪怕素不相识松山俊介也不愿那些将会处理自己身后事的人们产生太多郁闷的情绪。
他不需要别人对着他说“真是可惜,明明那么年轻。”他想要安静地离开,所以他等到了现在。
“你打算现在就去死吗?”五十岚千羽四处打量着,眼中饶有兴趣。
“对。”松山俊介并不反感这位在他人生最后时刻前来打扰的年轻人,他痛恨的从来都不是这个世界,他只是没有与自己和解。
五十岚千羽注意到了柜子上沾满灰尘的相册,小男孩正牵着小女孩的手,身后是不怒自威的父亲和面带笑意的母亲。
松山俊介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父亲,母亲,妹妹,周围的邻居全都死了,已经没有人认识我了。”
五十岚千羽走了过去将相册取了下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尘,纵使是他也很难将照片里笑容活泼的小男孩和面前这个浑身散发着古怪味道等待着死亡降临的老人联系在一起,那不仅仅是时间的差异,更像是有什么东西将小男孩和老人之间所有的联系都斩断了。
五十岚千羽思索了一会,明白了那奇怪的空洞感来源于什么,松山俊介活在一个完全真空的世界里,人们看得到他,碰得到他,和他说话,但他却没有再和人产生任何亲密的联系,他早已缺失了构成人类的基本要素——情感。
幽暗腐朽的房屋中,一座伸出双手交叉在胸前代表与世隔绝的雕像被悄然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