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姬宁再次见到上野津久时,这个中年男人正盘腿坐在邋遢的出租屋中,虽然现在正是一天之中最宝贵的上午,但是上野津久仍拿着酒瓶,从一地的狼藉不难推测他并非小饮提神。
“上野警官,我们已经找到了一种有效的处理方式。”姬宁并未因为刺鼻的酒精而对面前男人有所厌恶,相反他对这位初心不改追查了二十年的警官怀有深深的敬佩,在时间面前这个男人从未屈服。
醉眼惺忪的上野津久扔掉了酒瓶,摇摇晃晃的起身走到洗脸台冲了一把脸,冰冷的水让他在头疼中清醒,他用力擦了擦脸然后那双鹰一般的眼睛直直盯着站在门口的姬宁,“审判?”
姬宁点了点头,“作为一名外国人我不得不表示,在日本现有的法律条例下,我们永远也无法将那些人制裁,所以我们的方式可能违法。”
上野津久皱着的眉头这才散开,他露出带着寒意的笑容,“那就对了。”
他仰头灌下整整半瓶烧酒,“我花了二十年想要去做一件事,可是我不是故事的主角,光靠拼尽全力就能达到目的。生活的每一天,每一步,都让我愈来愈接近悬崖,我很清楚地看到,前方什么也没有,只有毁灭。这是件很痛苦的事情,曾经的抱负,对公义的渴望,许下的承诺,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都化作跗骨之蛆,时时刻刻提醒着我。”
“这么多年,曾经支撑着我坚持下去的事情也已经不再是种信念,更像是一种让我无法融入普通人生活的诅咒,甚至有时候我也会觉得,一个人如果学不会麻木而歹毒地活着,其实是一种病,我分不清自己有没有疯,不过这都不重要了。”
“对于一个穷途末路的逃亡者来说,所有事情终归要有个了结,无论好坏。”
酒店,凯瑟琳正盯着监控,直到监控中的男人挂断电话,她才转过头看向两旁的秦墨和阿芙拉,“一切都按照着计划进行,他已经向名单上所有人递交了请帖,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准备好晚上的宴会。”
秦墨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选择开口,“我们要不要将写份报告递交给鹿学院?”
阿芙拉摇了摇头,“这种事情怎么能留下把柄呢,等一切都结束,这件事应该永远不再被提起。”
凯瑟琳思考了一会,“我觉得还是要写一份报告,毕竟我们是鹿学院的学生,肯定会有人调查这件事,与其被教务处找上,不如我们主动递交报告。”
随后凯瑟琳顿了顿,“不过这份报告最好要在我们已经到达公海上时再递交,那时就算鹿学院有什么命令,一切都已经开始。”
阿芙拉撇了撇嘴,“我一定要上船,我要亲眼见证上野警官的审判。”
秦墨点了点头,“那我来负责向鹿学院报告吧。”
凯瑟琳严肃地看向阿芙拉“记住,除非在危害到自身人身安全的情况下,你和姬宁都不能对普通人出手,我相信上野警官能处理好的。”
小岩井圭吾握着手中酒杯,尽管脸上已经化过掩饰的妆,但那苍白的脸色还是透露出他此刻内心的恐惧。
他一边喝着酒杯中的酒试图用酒精麻痹自己缓解恐惧,一边心想,这些家伙到底想干什么?不但绑架我,还用炸弹威胁我按照提供的名单邀请宴会客人,什么时候日本出现恐怖分子了?
“选择哪一艘?”
一直沉默的上野津久才突然开口,他的声音虽然沙哑但却蕴含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平静“小天使号。”
尽管小岩井圭吾很不情愿,但在威逼利诱下,还是不得不向求生的欲望屈服。
这艘停靠在港湾的私人游轮便是这场晚宴的地点,随着客人的到来,一直看管着小岩井圭吾的姬宁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小岩井圭吾。
作为一名合格的政客,小岩井圭吾自然知晓姬宁的意思,他只能控制自己的表情去招呼客人。
“中村先生,真是十分感谢您的到来......”
“幸田议员......”
姬宁默默看着远处的小岩井圭吾和一位又一位的客人交谈着,心里不禁有些佩服,这家伙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游刃有余地社交,恐怕这种交谈已经成为了他的本能了吧。
等到姬宁将名单按照请柬核对完毕,确认所有来宾都到齐后,他对着耳旁的通讯器低声开口,“人都来齐了。”
船长室内正翘着腿的阿芙拉伸了伸懒腰,这位全身洋溢着青春活力的少女扶正了船长帽,随后坐正开始控制这艘游轮向公海驶去。
“小岩井圭吾议员,既然大家都来齐了,可以告诉我们你举办这次宴会的目的了吧?”一名身着深色西服,戴着金丝眼镜的优雅绅士举起酒杯看向小岩井圭吾。
小岩井圭吾想开口说些什么,但话筒已经被身后出现的戴着口罩的男人夺走,当那名男人摘下口罩,场中已经有人觉得眼熟。
“在下上野津久,是一名刑警,准确的说是一名曾经的刑警......”上野津久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打断了。
“刑警?这里不是你能来的地方。”刚刚说话的绅士皱着眉头看向小岩井圭吾,“你不会是被警察控制了,所以邀请我们来参加这场晚宴?”
随后他嗤之以鼻,“总有些蠢货因为虚无缥缈的东西来......”
“砰!”
他的话同样也没说完就被打断,不过上野津久并非用语言,他用的是一发子弹。
直到那名绅士看着胸口血流不止的伤口直直倒下去时,他还是难以置信这种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不光是他,在场所有人都被上野津久的动作给震慑住,枪声在一瞬间让那些原本还在交谈的政客寂静无声,就连姬宁也因为上野津久的开枪而愣住。
上野津久吹了吹枪口的硝烟,随后缓缓开口,尽管很轻,但是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他接下来的话“不要在我说话的时候打断我。”
有人已经悄悄俯下身子向救生船走去,但上野津久随后的话语打消了他们的想法。
“这艘船从离岸的那一刻就已经按照预定的路线向公海驶去,现在这里应该离岸边有20km,我想在座的各位没有谁是能在冰冷的海水中分清方向的游泳选手,顺便说一句我在警校时最优秀的课程就是射击科,不要妄图逃离,那只会激怒我,这艘游轮上有四十七位客人,而我有两把枪和200发子弹,相信诸位不会蠢到想要试一试我的枪法。”
"你想要多少钱?"一名看上去已年过六旬被众人下意识围在中心的老男人等到上野津久说完才冷静开口。
“高仓议长,我并不想要钱。”上野津久面色平静,但谁都知道他此刻心潮澎湃。
“那你想要什么?只要你让我们安全下船,我向你保证,这艘船上发生的一切都不会外传,你能得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并且他的死因会是失足掉落大海。”被叫做高仓的男人看了一眼地上仍在流血的尸体。
“不愧是高仓议长,在这种情况下还如此冷静,可惜,我想要的东西你们或许给不了。”上野津久举起枪,黑洞洞的枪口扫过人群,让所有人都战战兢兢。
“一切都可以谈。”高仓松了口气,只要面前这个男人不是无缘无故的发疯,心中还有想要的东西,那么谈判就能继续。
上野津久笑了笑,“高仓议长,你知道正义这种东西吗?”
没等高仓回答,上野津久自顾自的开口“正义是种只会迟到的东西,只要你还活着它就还在路上,高仓议长,我要的东西很简单,那就是一场迟到了很多年的审判。”
上野津久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纸,看着上面的名字,他内心最后的一丝怜悯也消散得一干二净,当他抬起头时,眼中满是愤怒。
“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大人物应该不会记得她们的名字,但是我记得,永远记得。在这场审判开始前,我希望你们能好好记住这些名字,记住这些你们应该祈求宽恕的人的名字。”
“小野彩夏,鹤见绫......”每念一个名字,上野津久就环顾一遍面前的人群,不寒而栗的目光让所有人都躲闪开。
当上野津久念完所有名字后,高仓也隐隐猜到了上野津久为了什么而来,他看了一眼四周的客人们,在发现全是男性后,心中已经再无犹疑。
“我们的确有罪,但是那也应该交由法律审判,你可以记录在我们在场每个人的供词等到下岸后交给政府,我们会受到法庭的审判。”高仓以一种平和的语调缓缓开口,力图不激怒眼前这个理想主义者疯子。
上野津久先是默不作声,然后狂笑不止,“我曾经非常喜欢法律,它不像道德那样虚无缥缈,也不像宗教那样高喊口号。它很真实,就像是人类最后一块遮羞布,我曾经想着依靠法律解决一切问题维护正义,直到遇到了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
“我也曾寄托于宗教,希望那些虚无缥缈的神灵能够正视人间,给恶人以惩处,可是也许是我们太过渺小,神并不在乎蝼蚁,那些罪恶滔天的家伙依旧继续着恶行,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
他冷酷地看向人群,“你们活得阴险卑劣,蔑视践踏一切尊严,就不要想在这之后依靠假惺惺的道歉赎罪,有罪的便永远有罪,无论过程怎么样,罪孽不会消失。我不相信这世上有人幡然醒悟,那只不过是权衡利弊后的虚与委蛇。你们害死的孩子们曾傻乎乎地想要用法律来保护自己,但你们又怎会在乎?你们无视自己制定的法律,在自己面临法外制裁的时候却又妄图用它来当作盾牌?”
上野津久轻声低语,“天底下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好事?”
“砰!”
枪口吞吐出明亮的黄色火焰,叫做高仓的男人倒在猩红色血泊中。
“就算我们有罪,你又有什么资格剥夺我们的生命?你这样做你就会成为罪犯。”一个男人颤抖着开口。
“我当然没有资格,但是你们又有什么资格指责我?我也曾想过站在干岸上,可是这么多年的一无所获让我明白了一个事实,只有走进泥潭才能审判你们这些人,才能给那些受害者一个交代,才能给我自己一个交代。“上野津久冷冷看着那名男人。
“那些孩子,那些本该处于人生中最幸福的时光的孩子。她们的人生被你们按下了静止键,你们可曾问过自己,自己有什么资格剥夺她们的生命?”上野津久再次举起了枪口。
“你杀了我们也没有任何用,发生过的事情也无法改变,你可以放了我们,我们会用尽一切代价赎罪,杀了我们除了泄愤毫无意义。”那名男人已经开始哆嗦。
“赎罪?你们的愧疚又有什么意义?没有人能代替她们原谅你们。”上野津久将枪口对准了那名男人。
“我们可以给她们的家人弥补,我们可以把所有钱都赔偿给他们。”男人已经因为恐惧而大小便失禁,但求生的本能让他思考着一切能够活下去的办法。
上野津久将枪口低垂,脸上再次挂上了冷酷的笑容,“如果每次凶手对良善的人们落下刀钺后,余下的人总是抱着逝者已逝,活着的人要向前看的态度,那么,谁来惩治罪恶之人呢?谁能保证不受惩处的罪人不会再次挥刀?你知道她们的家人是什么样的心情吗?你知道一个没有笑容的家庭是怎样生活的吗?有个叫内田结菜孩子生前最喜欢风铃,她失踪后,母亲自杀,父亲精神失常看到风铃就会崩溃,一个本该幸福美满的家庭就这样支离破碎,你觉得钱能够弥补他们什么?”
"对不起,对不起,不要杀我,不要杀我。"男人已经涕泪四流,瘫倒在地。
上野津久将枪口对准了男人的太阳穴“你知道那些孩子在死去的时候有多恐惧吗?你们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你们只在乎自己,你们穿上衣服,到也像是个人,但是你们早已抛下了那些让你们称之为人的东西!是不是只有在死亡面前你们才会害怕,才会忏悔?”
“摧毁别人一生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活下去?”枪声再次响起,鲜血浸湿了上野津久的衣服,但他毫不在乎,值得他在乎的东西已经被二十多年的风霜冻结起来,只余下脑海里的回忆,在每个黎明的前夕,将他从梦中惊醒。
姬宁再也无法旁观,这一切和他的预想背道而驰,不是说好只要录下供词交给国际刑警处理就行了?怎么会,怎么发展成这样?
他站了出来,想说些什么,嘴唇开合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上野津久冷冷看了他一眼,“如果你有看过那些案件卷宗,你就不会怜悯这些杂碎,人道主义适用的对象那也是人。”
"有个女孩叫加藤芽衣,她本来应该二十三岁了,但是因为你刚刚怜悯的那家伙,她永远停留在了十三岁。这些人的聚会,金碧辉煌,穷奢极欲,可我只觉得恶心,我总觉得他们喝的不是红酒,是那些女孩们的血液。"
“你知道那些案件是怎么处理的吗?”没等姬宁回答,上野津久已经自顾自地开口“那些女孩的眼前只有一片黑,耳边是陌生的声音,她或许可以感觉到自己在一辆救护车上,拐弯,停车,躺在冰冷手术台上的她不能动弹,器官被一个个剥离出来,此时她的妈妈做完了饭,爸爸处理完了工作。他们还在等着自己的孩子回家,可她已经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后来,当舆论闹大了,这些大人物们随随便便抛出一枚弃子,就这样坏人被抓到了,在监狱安安生生地待了几十年,出来后改过自新努力工作,好像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上野津久冷漠地注视着姬宁,“如果死掉的是你的家人,你能原谅他们的话,你才有资格让我原谅他们。很多人会轻易地说出宽恕二字,只是因为他们并不懂仇恨。”
上野津久手中的枪不断亮起火光,直到最后一发子弹被打出,整座游轮已经沦为了血之地狱。
上野津久环顾四周,带血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在走过呆滞的姬宁身边时他才轻轻开口。
“我别无选择,如果回到日本,他们所要付出的代价仅仅是一句抱歉,相比他们做的事情,我已经足够仁慈,他们所犯的罪行不是能轻易赎罪的,当律法已经败坏,需要殉道者誓死抗争时,只有死亡才能给活着的人们一点慰藉。”
当姬宁注视着血流成河的甲板时,一场突如其来的黑暗将这艘游轮吞噬,像是为这场杀戮盛宴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