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中午,弗丽嘉再次敲响了她的门,伊维特知道接下来所要发生的事情,她突然感到一阵心痛,尤娜莱特以为她们是朋友,可她们其实是像母女那样相处。
对不起,尤娜莱特,这样也是为你好,伊维特想,随后她走出了房间。
世界突然变得虚幻起来,阳光中的浮现出天国阶梯的轮廓,可当她的视线向远处看去,一切都变得和之前没有什么不同。
她远远地看见了尤娜莱特,小女孩正在哭闹,伊维特心乱如麻,她不知道该怎么去说服她,她终究还是一个孩子,她怎么会理解那些爱之外的妥协与选择?
她向着尤娜莱特越走越近,之前想好的说词在看见尤娜莱特带着泪水的脸庞后也忘得一干二净。
但没等她走到尤娜莱特面前,尤娜莱特突然不再反抗,她沉默地跟着管家模样的男人向外走去,伊维特的心像是被抽走了压在上面的重担,但同时又像是失去了什么般空空荡荡。
阿莎加尔夫人的捐款如约打到了她的账户上,她将那笔钱转交给了沃伦。
伊维特站在走廊上看着病房内沉睡着的儿子,但她的心里想着的却是尤娜莱特。
她一直都是这样,什么也做不成,既不是一名合格的母亲,也不是一名合格的修女。
如果她是一名合格的母亲,她就不会失去自己的卢卡斯,如果她是一名合格的修女,她就不会出现在那个夜晚和尤娜莱特相遇,就不会在将尤娜莱特视为自己的孩子后,然后目睹着尤娜莱特的离开。
富丽堂皇的别墅外,泠泠有声喷泉散入宽阔的贮水池中,从罗马运来的大理石雕塑在草坪上注视着阁楼上所发生的一切。
"小天使,为什么你看上去像是大哭了一场,你不喜欢这里吗?"
阿莎加尔·亚当斯有些心疼地看着这个默不作声的小女孩,阿莎加尔还记得当初在孤儿院看到这个小女孩时的场景,她站在唱诗班的后排,一边唱着歌一边用着灵动的眼神观察着来客,就是那时她决定了要领养这个孩子。
一旁的管家出声解释道:“夫人,可能是她还不习惯离开那里,离开孤儿院时她哭得很大声,不过当她一看见站在远处的伊维特修女后,她就不哭了。”
帅气的出场,利落的手法,直击内心的节奏感,这可能是人们对坐在舞台中央的鼓手的固有看法,但又有谁能听得见那鼓棒从举起到落在鼓面上所花费的时间。
从第一次拿起鼓棒,到最后一场演出,几乎每位天才鼓手生命中一半的时间都是握着鼓棒度过。
沃伦睁开眼睛,他并没有立即起床,他伸出手回味着刚刚梦中那场酣畅淋漓的击打,那么有力,那么完美,每一个节奏都像是在敲打心间的音符。
他打开灯然后穿上衣服从床上走下,凭借着微弱的光芒他摸索到了地下室的阶梯,这里是一间地下室,他住在这里的原因也很简单,他只付得起这里廉价的房租。
他并非一直住在这里,在他还没有拿起鼓棒的时候,他有一份正经而体面的工作,以及一个平凡又普通的家庭,他早上会去上班,然后晚上带着面包回来,尽管他和妻子的关系并不是很和谐,但不管怎么说他有一个家。
但平静的生活却在一次音乐会后被打破,那是公司所组织的一次聚会,那也是他第一次看到爵士乐乐队的演奏会,那位鼓手并非一流的鼓手,但他却的的确确给沃伦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技术,速度,力量,沃伦在架子鼓上看到了一切美学的因素。
直至聚会结束他还没有从那富有节奏的鼓声中醒来,或者说从那一天起,他再也没有醒来。
他对这种乐器产生了难以抑制的渴望,回到家后他疯了一般听那些经典架子鼓独奏,那天晚上他彻夜未眠,当天空再度亮起来的时候,他已经下定决心要成为一名世界级鼓手。
他曾经像个普通人那样,按部就班地生活,上学,毕业,找工作,结婚,生子,他也曾想过自己该有什么样的理想,但最终都不了了之,但在架子鼓出现在他的生活中后,一切都变得截然不同。
他辞去工作一头扎进低音大鼓之中,他用尽一切方法去学习并掌握这种乐器的技艺,他甚至不知疲倦,仅仅一夜之间他就成为了架子鼓狂热的信徒。
已经成为一名父亲的他渐渐抛下了自己的责任,除了架子鼓和乐谱外,他的世界再融不进任何东西,而这种后果就是妻子选择了和他离婚,他获得了儿子的抚养权,但他将儿子寄养在了母亲家
从那以后他每天搭乘半个小时的地铁,从廉价的郊区来到音乐教室,跟随乐队进行练习,他断绝了一切经济来源,但他却没有一丝后悔,他的世界里鼓声铿锵有力。
但这样的刻苦与热爱并不能掩饰他的天赋,他不止一次被人说过,他缺少作为一名伟大鼓手应有的东西,掌控着全场的节奏感。
他为了追寻那种感觉愈发疯狂,他是鼓室里来的最早而走得最晚的人。
重复,重复,不断的重复,每一次击打都会将手上的汗水震落,外侧被手茧所覆盖的虎口几乎已经感受不到触感,大量的练习让这只手将那些动作牢牢的印在了肌肉里。
他终于站在了门口,再往前走一步,他就能成为一名专业级的鼓手,他不止一次想过自己坐在皇家阿尔伯特音乐厅舞台上的样子,他将会被世人认可,曾经抛下的东西会被他以全新的姿态拾起。
但最终他的音乐也没被人们所接受,他不止一次去参加那些爵士乐队的鼓手选拔,可是每次他都不是那个接过鼓棒的人。
“你的律动很松散但却富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可是那还不够完美,你的节拍,你的音色控制都离我们的要求还有一定的距离,很抱歉,沃伦先生。”
一次又一次,他被所有的乐团都拒之门外,在他第三次在鼓室里敲打断鼓棒后,他离开了那里。
他在酒吧充当三流乐队的临时鼓手,每天都在打击乐中度过。
微薄的薪水让他只能居住在阴暗无光的地下室,但他没有放弃,为了更换鼓皮,他在教堂领了三个月的救济餐,为了获取参与演出的机会,他会提前一天到达负责人的公寓下,在冷风中度过夜晚,只为了能够第一个和负责人见面。
他曾在公共厕所睡过,也曾在演奏时被赶出过酒吧,他几乎什么事情都做过,除了一件事,放弃。
他不止一次告诉过自己,总有一天,他会成为Buddy Rich,他会成为最顶级的鼓手。
但伦敦的街头从不缺乏他这样的人,那里几乎有着一切落魄的艺术家,他们活在自己的世界,而他们的世界又太过狭小,容不下其他的事物。
如果不是那通电话,或许沃伦会在他的世界里独自流浪到他成名或是死掉的那一天。
"卢卡斯病了,他想看看他的父亲。"苏菲·亚当斯找到了在架子鼓前坐着的沃伦,如果不是那和多年前离开时一模一样的眼神,她根本不敢相信这个面容消瘦,头发杂乱的男人就是她的儿子。
“他多大了?”沃伦沉默了一会,然后对着他已经很久没再见过面的母亲询问了一个问题。
"九岁。"
沃伦将架子鼓寄存在了酒吧里,随后他跟着他的母亲,来到了他的儿子的面前。
“爸爸,好久不见。”躺在病床上的卢卡斯面色有些苍白,但他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个走进房间的男人。
“你长大了很多。”沃伦注视着已经有些陌生的儿子,他依稀能从面前这张脸上看见自己的影子。
“爸爸,你也变了不少,我都快认不出来你了。”卢卡斯咳嗽了几下,随后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虚弱。
随后是一段长的有些沉闷的寂静,沃伦轻轻开口“抱歉。”
“没必要说抱歉,爸爸,我知道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卢卡斯笑了笑,那笑容纯白无瑕。
“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的父亲,我没有选择你。”沃伦转过头,他不想再去看那双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眸,那里面的东西将他的心刺得生疼。
“是理想吗,爸爸,你是去追求自己的理想了吗?”卢卡斯出声询问。
“是的。”沃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这个单词的,他看向窗外,医院外的天空带着一丝阴霾,像是快要下雨了。
“你不需要道歉,爸爸,我们老师说过一个人如果去追求自己的理想,总会要失去某些东西的,但她告诉过我们,无论哪个人失去了什么都不该被嘲笑。”卢卡斯顿了顿然后继续说道。
“爸爸,我就是你失去的那些东西对吗?”
沃伦默然无语,他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勇气抬起头,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勇敢的人,但他现在发现自己只不过是个逃避责任的懦夫。
沃伦走出病房和医生交谈了起来。
“他的病情怎么样?”
“他的病并不是小问题,但是幸运的是,我们发现得足够早,只要进行一场手术应该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手术需要多少钱?”
“这种手术的难度很高,我推荐你去私人医院进行这场手术,那里的价格可能不会太便宜。”
“我该准备多少钱?”
“先生,至少二十万英镑。”
沃伦走出医院,天空已经落下了雨滴,水痕很快就将地面打湿,他没有伞所以他在雨中一步一步地向着车站走去,在等待公交车的时间里他开始打电话。
“布鲁克,我是沃伦,沃伦·格里芬,如果我没记错,你上次说过你很喜欢我的架子鼓......”
在沃伦将他的架子鼓卖出后,公交车停在了他的面前,他走了上去,然后拨打了母亲在他离开医院时留给他的一串号码。
“伊维特。”
三天后,沃伦看着账户上的那串终于达到目标的数字,他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喜悦,可出乎意料的是,他什么感觉也没有。
他已经在手术的通知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那家私人医院也已经扣除了第一次手术的费用,他的账户里还留下以备二次手术所需的钱。
沃伦看着卢卡斯被推进手术室,在麻醉针之前他还想过是否需要安慰儿子,但仅仅看到了卢卡斯的眼神他就知道,他的儿子,卢卡斯·格里芬,不需要那种安慰。
一种悲哀涌上了沃伦的心头,卢卡斯的眼中根本没有任何恐惧,他连没有父母的日子都安然度过,他当然不会对这种事产生畏惧。
几个小时后,他站在探视窗外看着手术结束正在休息的卢卡斯,刚刚换下手术服的医生找到了他。
“手术进行得很成功,不过还要在医院待上一段时间,我们需要观察是否会有术后并发症以及后遗症。”
“好的。”
沃伦再次走出医院,他的心中依旧什么感觉也没有,他想做点什么,但他发现自己根本无处可去,在离开家后他的生活只有架子鼓,除此之外他的心空无一物。
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眼神停留在右手的手茧上,他像个二十岁的年轻人那样对未来感到无尽的茫然与彷徨。
当一个人对过往产生怀疑而又对未来难以想象时,他必定会试图找点事情做来麻痹自己的思维,沃伦同样如此,除去那些狭小又幽暗的音乐练习室外,酒吧是他去的最多的地方。
只不过这一次他不再以演出者的身份出现在那里,这次他是观众。
酒吧里的乐队正在演奏着Eminem的《Without Me》,沃伦在吧台旁边坐下然后点了一杯纽卡斯尔啤酒,侍者熟练地将泛着泡沫的液体倒进透明的玻璃杯中,沃伦接过但却没有喝一口的意思,他倾听着舞台上欢快的演奏,目光一直停留在那个坐在舞台角落里敲着架子鼓的胖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