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总有一些场合需要穿上黑西装,或许带走灵魂的死神就藏匿在葬礼上的黑色中。
天空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空气中满是翻开后泥土后的腥味,年轻的孩子还没有走出过学校去见见那真实而残酷的世界,所以葬礼上的人并不多。
伊维特觉得这是一场梦,一场持续时间直到雨停才会结束的梦,这场雨已经下了一周。
看着躺在棺木中卢卡斯苍白而平静的脸庞,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将伊维特笼罩,她想,这一定是一场梦,一场过于真实的梦。
于是她像个旁观者那样,听着牧师的祷告,看着孩子泣不成声的祖母,千篇一律的安慰让她逐渐麻木,她如同木偶般做着孩子母亲应该做的一切。
直到她看着那小小的棺材被泥土覆盖,一滴雨水滴落在她的侧脸,冰凉的感触像是唤醒的预兆,一种前所未有的情绪如浪潮般排山倒海而来,她战栗不止随后一个仅仅是想到就无比恐惧的念头出现在她的脑海中,这一切都是真的,大脑抵挡不住眼睛的背叛,那样的颜色就躺在那里。
伊维特扔下雨伞在惊诧或是怜悯的目光中她冲到了那块埋葬着她儿子的土地上,她不管不顾地伸出了手想要挖开,但还没等她触碰到泥土,无数只手从她的身后袭来将她拉开。
这一切都是真的吗?那里埋着的是我的孩子吗?伊维特挣扎着想要去验证事实的真相,但那些参加葬礼的人并不是死掉的孩子的母亲,他们站在雨伞下叹息着将一位母亲带离墓地。
痛苦是团火焰,只有将一切都燃烧殆尽时才会停息,伊维特觉得自己像是已经死去却又还未完全死透,在葬礼结束后她就开始出现幻觉,那些幻象多种多样。
从婴儿时期自己第一次睁开眼睛所见到的世界到葬礼前夕所经历的一切,都如同幻灯片般随时随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那些并不值得留存于记忆中的东西也都陡然清晰。
伊维特闭上了眼睛,她回首自己的一生却悲哀地发现并没有值得回忆的事情,她的生命就像是一只塑料的花朵,空有外壳内里却空无一物,她并不怨恨那个叫沃伦·格里芬的男人,她只痛恨自己,她向往着幸福却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恍惚中她感觉到了有人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伊维特没有睁开眼睛。
她知道那小小的却温暖的手是谁的。
“伊维特,你害怕孤独吗?”
“我害怕。”
“那请你握住我的手。”
伊维特睁开眼睛,房间里空空荡荡,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你很疲惫吗?”一个温和的声音轻轻在伊维特的耳边响起,就像是一个观看完整场电影直到字幕出现才起身鼓掌的观众。
“是的。”伊维特没有抗拒,从她确认卢卡斯的葬礼并非一场梦后她就不再信仰那位高高在上俯瞰人间的神灵,她不再怀抱希望,同样也不再恐惧,仿佛失去了所有价值判断的依据,只有一个空荡荡的灵魂,在脱离社会的无边黑暗中漫无目的的行尸走肉。
“那么,祝你做个好梦。”
沃伦没有参加葬礼,也许是因为他正在和瘾君子们孤魂野鬼般游荡在贫民窟里,也许是因为他忘记了自己的一切,自从那天亚特伍德·坎贝尔离开后,他就毁去了所有过往,赤身裸体地走进了夜色之中。
致幻剂和酒精在他的体内流淌,他的世界五颜六色却又漆黑一片。
“嘿,伙计,那是你吗?”眼神迷离的马修·珀西看着墙上贴着的寻人启事,他一边弹击着针管一边打量着身旁躺倒在地双眼无神的新朋友。
沃伦没有说话,他甚至连眼皮都没睁开。
马修没有再说些什么,他握紧了拳头随后将注射器刺入自己的静脉,枯燥的世界在他眼中再度充满颜色,随后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小包晶状体朝着自己的顾客开口“刚刚出现不到一个月的新货,和它相比之前的那些玩意不过是孩子们的玩具,一英镑一袋,我保证你尝过后你就会爱上这玩意......”
“嘿!你在干什么?”一个像是巡警样的男人看见了正在兜售的马修。
没有一丝迟疑,马修将身上的袋子全部扔到了躺在地上的沃伦身上,他踉踉跄跄地朝着小巷跑去。
像是感觉到了什么,沃伦睁开了眼睛,他看见了朝这里奔跑的警察。
他并没有起身,他抬起头透过朦胧的目光看见了接近快要消失在地平线之外的落日。
“先生,请问刚刚那人是你的朋友吗?”一脸严肃的警察盯着坐靠在墙边的沃伦。
沃伦并没有答话,他将刚刚马修扔在地上的袋子捡了起来。
“Boss,这家伙绝对是个重度瘾君子,他居然当着我的面吸毒!”有些气急败坏的警察一边嚷嚷一边怒视着被戴上手铐的沃伦。
“这些瘾君子都这样,在他们接触到毒品的时候根本没有理智。”看上去要老成一些的警察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他喝了一口然后准备进行登记审讯,但随着他看向沃伦,他像是发现了什么。
他从乱糟糟的抽屉里找出了一叠寻人启事,第一张就是他想要的东西。
“你是沃伦·格里芬?”
“不,不是。”
这是沃伦在警察局里唯一说过的话。
沃伦靠在拘留室的墙角,这里除了他还有各式各样的人,偷东西的青少年,酗酒的男人,无照营业的妓女,他们嘈杂不堪,谩骂或是哭闹,如同一幕幕戏剧。
但沃伦既不觉得他们吵闹也不觉得有什么影响,他什么都听不见,他抬起头回想着他握着鼓棒度过的时光,那些日子快乐吗?
几乎不假思索,他就给出了答案,不,仅仅只是依靠兴趣,是无法坚持下去的,是那些可能隐藏在痛苦后的东西给了他希望,可是现实并非童话,系好缎带的礼物盒也有可能是空的。
沃伦闭上了眼睛,他空洞的心里连后悔也没有地方容纳。
这是沃伦第一次来到法庭,直到法官敲了敲法槌再次重复了一遍问话,他才像是从某种无形的网中挣脱开来,他抬起头环顾四周像是在寻找什么,法庭两侧的墙上嵌有书架,摆放了很多法律书籍,多为厚厚的判例集,庭审现场有着一排排的座位,但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人出席。
法庭第一排座位为女王册封律师的专有位置,不是女王册封律师出庭律师坐在第二排,再后面是事务律师和当事人的位置,身无分文的沃伦自然雇不起任何律师,他的律师是法庭指定的公派律师,因为免费,所以能够显而易见地看得出这位律师的年轻。
戴着假发帽的法官不满地看着这位藐视法庭的被告人,但他依旧按照流程宣读了起诉书。
沃伦依旧那副对一切漠不关心的模样,只不过最后他的目光停留在了旁听席上。
一个年轻的男人安静地坐在众人之外,沃伦觉得自己好像认识他,却忘记了他叫什么名字。
沃伦被控告的罪名不仅仅是持有以及贩卖毒品那么简单,他还被控告了袭警,一个瘾君子是无法控制自己的,逮捕沃伦的警察已经呈交了自己的伤情鉴定书。
“沃伦先生,你选择有罪答辩还是无罪答辩?”
寂静的法庭里只听得见呼吸声,但沃伦一如既往地沉默,他不断回想着过往,到底在哪里见过这个年轻的男人?
英国法律规定被告人可选择作有罪答辩,这种情况下则不再召集陪审团,不经听证和辩论直接进行裁决,也可作出无罪答辩继续进行审判;保持沉默,不作答辩或不直接答复问题的,则由陪审团对此予以确定,另外被告人还可以提出其它答辩方式,如对管辖权提出异议的答辩,特赦答辩。
年轻的律师很是迷茫,这是他拿到自己律师执照后第一次正式开庭,但无论他多怀有热情,他的当事人永远保持着沉默,在警局第一次见到沃伦的那个下午,他几乎以为沃伦是一具木偶,沉默的躯壳里是空空荡荡的灵魂,外界的一切都不能引起他的反应。
按照道理沃伦应该要进行精神评估,但没有人愿意为了一个瘾君子而麻烦自己,反正就连他自己什么都不在意。
在那位年轻的律师为沃伦进行辩护的时候,沃伦一直盯着旁听席上的青年。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视线渐渐开始模糊,像是一桶被搅晃着的颜料,面无表情的法警和喋喋不休的律师都如蜡烛般融化,那些融化的光影又渐渐显现出清晰的轮廓。
他看见自己的前妻正在厨房烹饪着晚餐,儿子在客厅里看着电视,里面的画面正是正播放着一场位于切尔西足球俱乐部主场的比赛。
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他想这应该是他曾经无数个平凡日夜其中的一天。
手机铃声响起,围着围裙的伊薇特擦了擦手接起电话。
“公司聚会?那你晚上不回来吃晚餐了吗?”
沃伦看着伊薇特挂断了电话,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想起这一天了。
从那一天的公司聚会回来后,沃伦·格里芬就再也不是伊薇特·乔伊斯的丈夫和卢卡斯·格里芬的父亲了。
沃伦起身打断正在讨论的陪审团,他抬起头低沉的嗓音如同架子鼓般响彻法庭的每个角落。
“I'm guil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