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上走,越见高山之奇。
身处高山林石之中,招手便是云雾。春来秋至,四季景象交替,攀登高山便如同追逐时光。
身上郁结的毁灭之意愈多,子母玉佩的功效已是聊胜于无,只觉万千牛毛细针游走在血肉脏腑,粘附在筋骨之上。
有万蚁噬心之感,肌理血肉好似点点零落。
行于崎岖山路之上,便觉随时会散乱成一滩肉泥。
且承重之感更甚,每登高一尺便似又负重一分,竟有高山压顶之势。
林白勤修混元淬体之法,结丹前便已十二转,如今更见好处。
只是那毁灭万方的丝丝刀意越来越多,五行之力消弭的速度竟有些跟不上。
不过承重之感虽也越来越大,躯体倒尽可扛得住。
此时杏花微雨,正是春时。
木贞在前,林白在后,各自警惕前行。
林白心中吉感更强,赫然指向山顶。
然则又有凶祸之感,好似要遭遇极难极难之事。
“此番登山确实又如同一次试炼,试心志,试耐力,试躯体。”
“但山顶之上到底有何物存在?是无相道主留下的?亦或其它?”
“凶又来自何方?”
林白心里盘算不停,继续迈步往前。
此时脚踩山石,已然是一步一个脚印。
拈了一朵杏花,林白度过春日景象,跨过一条涓涓溪流,便见葱绿夏日场景。
木贞盘坐于一青石之上,面上汗珠滴答,微微喘着气。
此地距离山顶怕还有千余丈,连勤修淬体之法的贞姐都有些吃力了。
“蝉噪林逾静。”林白来到她跟前坐下,“听到蝉鸣就想起花溪县,想起木妖前辈的枯木蝉。”
“这里没人监视于你。”木贞立时明白,“山中广大,路途又多,嬴望天他们早没了踪迹。而且受刀意摧残,身负青山,想找人更是千难万难。他们也不知是在我们之前,还是已落了后。”
林白也没多说什么,只摸出两个酒盏,倒出猴儿酒。
两人饮了一杯,又自商量前路。
虽说早已做了多番预案,可计划赶不上变化。
越往上行,身躯越重,刀意摧残更深。
这还不止,此间天地弥漫的毁灭之意虽只是那刀光之威的万一,但其中的毁灭之意却着实凌厉,不仅侵入躯体,便连有灵气之物也尽皆受到影响。
自身所穿的法袍已然有损坏之势,贞姐送的子母玉佩也逐渐少了光亮。
便是储物戒也好似被慢慢封印,虽还能取用,但自身神识与其交联困难许多。
“那刀光之势好似能斩断时光长河,能劈开万里星河。而被封禁时散逸出的一丝伟力,也能一步步推着我等赴死,连法宝器物也不存。”
林白久习飞刀,悟地火之焚寂,仿陈天人之纯粹,然则与那一刀相比,简直是萤火对烈日,不足一提。
越深受其害,越了解其威,便愈加有顶礼膜拜之心。
又满上酒,林白轻拂葫芦。
葫芦并无变化,好似亘古如此。入手沉重,又似轻了许多。
林白温养葫芦已久,虽还未成本命法宝,却已能运用随心。
细细感受,发觉葫芦并无异常,反有几分蓬勃之态,似在蠢蠢欲动。
“这一刀乃是倾力而出,岂是等闲?”木贞瞧着林白手里的葫芦,低声道:“此玄葫得自无相道主,玄妙非常。你莫非是存了……”
她指头点点天,笑道:“想要将那一刀收进去?”
“无相道主收服这一刀还需耗费许多气力,单单这葫芦又怎能做到?”
林白十分谦逊,但又接着道:“不过这开天辟地,斩尽万物的一刀已被镇压,如今只不过是散逸出的些许伟力,又经不知多少岁月,天地大道如磨,早将其磨的只剩些微之力。”
“所以,你收进去了?哪怕一丝。”木贞略显苍白的脸上有笑。
“没有。”林白摇头。
葫芦不仅能藏物,且还能收进更为玄奇之物,如昔日雷劫的雷霆之威。
其中空间极大,林白也未全然摸透葫芦的用处,但寻思着既然能将雷劫纳入,此间无尽的毁灭刀意也未尝不可。
反正也不是全然纳入其中,只收入一丝一毫也是极好的。
不过方才林白已试过,也不知是境界不足,亦或者对葫芦的掌控不够,反正是没办成。
“伱用了什么法子来收的?”木贞好奇问。
“神识牵引,笼罩一方,再以玄葫为天地,纳入其中。”林白道。
“玄葫不是储物戒,也不应当像你那破船一般。”木贞到底是高门真传,见识极广,她指了指高山,笑着道:“于我等来说,这一刀近乎于道。然则既然被无相道主所破,可见距‘道’甚远。”
“贞姐你的意思是?”林白有些明白了。
“没错,仿无相道主镇压这一刀的法子便可。彼时,这一刀先被挪移方向,又经时光长河涤荡,威势便减去大半,继而高山落下,这才镇压住了。”木贞十分自信,笑道:“你修枯木蝉之法,我有遁法之妙,再以葫芦为山,岂非便是效仿无相道主之法?”
“贞姐真神人也!”林白见贞姐没看出自己修有遁法,便立即开捧。
“好了,莫要吹捧了。”木贞起身,手搭凉棚望高,“路上再多商讨商讨,免得入宝山而空手归。”
“正该如此!”林白也赶紧爬起来。
“我看你修的淬体之法甚妙,竟无多少疲累,体内刀意摧残也极少。”木贞举起双手,笑道:“林转轮,你背我一会儿。”
“……”林白愣了下,没想到贞姐竟提这样不要脸的要求。
“怎么?不愿?”木贞俏皮的眨巴眼,“以往都是你在上,如今换我在上一次你就不愿了?”
“贞姐,以前你又不是没在上过。”林白摆事实讲道理。
“彼时你躺着,如今我想看你站着。”木贞笑。
林白没脾气,“大道当前,你莫要开玩……”
话还没说完,木贞便凑到林白耳边,低语一句。
“大道当前,正该携手共济!”
林白语气慷慨起来,将两个酒杯留下,满上酒,待莫李二人到此,便明白其意。
木贞见林白应下,欢快的跳了上去,脸蛋贴在脖颈处,又咯咯的笑着朝林白耳朵吹气。
正要骂一声妖女,可霎时间,林白便觉山河皆在背上,比之先前承重,好似重了十倍不止。
往前迈步缓行,一步重似一步,竟有背负天地之感。
林白明白,贞姐即便结丹日久,勤修淬体之法,身上再带着器物,也绝不会这般沉重。
“就算被你背着,我还是觉得沉重之极。”木贞感叹。
“此间规则便是如此。”林白咬着牙道。
“只是你我的规则不够大罢了。否则这又算什么?”木贞笑。
“换你背我了。”走了九步,林白放下贞姐,义正言辞的开口。
“……”木贞愣了下,不屑的笑了下,“你来!”
林白上身,木贞走了三步,便趴到了地上。
“不曾想,竟如此艰难。”木贞没了脾气,看向林白,道:“你走了九步,果然不愧转轮之名。”
林白也不知两者有啥关联,反正不去辩驳。
两人又扯了一会儿,便迈步前行。
夏去秋来,便见一片萧瑟。枯黄落叶之中有寒蝉哀鸣,尽是寂寥之意。
体内刀意郁结更多,身躯所负更重,木贞脸色苍白依旧,但看似还撑得住。
林白只觉血气奔涌,一丝丝的毁灭之意如针刺刀刮,五行之力难以成混元之势,消磨刀意愈加缓慢。
其所负愈加沉重,抬腿迈步已是艰难,再想调动灵力御空怕是极难。
神识外延的范围更小,若是遇敌,双方估计都不好打。
先前所做的计划怕是又要变动,此地伏击怕是不易。
至于布阵之类,倒是能借地势和此间规则。只是怕耗时太久,阵旗阵盘也被削去灵气,再难运用。
又走了一会儿,木贞喘气声愈重,手臂和面上竟有一丝鲜血渗出。
两人法袍尽失灵气,且多有破损。
林白换了凡俗道袍。木贞也不避讳,直接脱去衣衫,换了身长裙穿上。
看形制,好似在花溪县见过类似的,却没见贞姐穿过。
只是林白没搞懂,明明在登山前行,怎穿裙子?
掀开裙子往里看了眼,内里裙不上竟还绣了花。
秀秀都没这么多花活!林白撇撇嘴,心说贞姐也是个不务正业的。
木贞见林白无礼窥视,她抹去面上细微血珠,竟还转了个身,笑道:“我亲手做的,可还使得?”
“我已情动。若非身处险地,早就天为床地为被了。”林白随口道。
果然,木贞听了这话高兴许多。
两人继续往前,便见小路上有拖拽的痕迹,上有血痕。
沿着血痕往上,便见秋叶之下,碎石之上,一人趴在地上,衣衫不存,头发披乱,浑身血肉模糊,兀自双手扒地,往前攀爬。
此人双手已见白骨,身躯掠过的地方血水浓厚,淹没乱石枯叶。
看那人伤痕,应是山间碎石锋锐,竟至于伤势愈重。
金丹之躯即便未修炼体之法,也不至如此脆弱,必然是体内刀意郁结太多,已破体而出,坏了肌理筋骨。
“是毕还秋!”林白见那人体型单薄,绝非男子,便下了判断。
木贞微微点头,却没出声。
林白环视四周,见无有吉凶提醒,知晓不是诱敌埋伏,便深吸一口气,缓步上前。
“毕师姐。”来到毕还秋身前,只见此人下巴已磨出白骨,面上皆是鲜血,双手兀自向前,只双目还存几分清明。
林白将她扶起来,竟见她腹部已有脏腑外露。
把她扶好在自己怀里,林白正要摸出丹药往她嘴里塞,木贞拦住。
“你的玉露丸不行。”木贞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一枚金色丹丸,然后微微摇头,“药力竟被化去许多。”
说着话,塞到毕还秋口中。
毕还秋吞下丹药,精神为之一震,血面上竟有几分笑容。
“多谢两位。”毕还秋大口喘着气,想要伸手抹面上血污,却似提不起力。
林白伸手拂面,便见血污尽去,然则面上却有无数细微伤口,又往外渗出血迹。
“莫浪费名贵丹药。”毕还秋见林白往她身上伤口撒药,便开口出声。
“丹药自是名贵,却不及师姐向道之心。”林白不理会,拂去她身上血污泥尘,捏碎丹丸外敷。
毕还秋笑笑,又费力的抬头去看前路。
“嬴师兄他们呢?”林白问。
“走了。”毕还秋回。
“走了多久?他们情形如何?”林白又问。
“已有三个时辰,或是更多。”毕还秋喘着气,嘴边冒血,道:“大道艰难,他们也不比我好多少。”
说到这儿,她倚在林白怀里,看了眼木贞,又看林白,道:“两位好似还有余力,祝你们登临绝顶。”
这是催二人先行。
林白与木贞对视一眼,心中都有敬佩之意,此人如此艰难犹然不忘求道之心,且不想拖累二人脚步,着实难得。
放下毕还秋,她又趴在地上,继续伸手往前,好似断却肢体的蝼蚁一般。
林白与木贞停下脚步,看着她往前而去。
可一刻钟过去,毕还秋也没爬出去三十丈远。
“你这又是何苦?山高路远,你已无登顶的可能,如此徒劳伤人,坏了根本岂非得不偿失?若是再丢了性命,更是不值。”木贞走过去,停下脚步,叹了口气。
“道之所在,岂能畏难而退?”毕还秋嘴角有笑,又伸出只剩白骨的手,抓住山石枯木,往前一点点的挪动。
前方不见秋景,已是白雪苍茫。
毕还秋咬着牙往前,白骨手掌终于抓到了雪,随即被染成血红之色。
秋冬相交之地,黄叶白雪相连。
毕还秋行过的地方拖出长长的血路,蜿蜒险峻,好似登仙之路。
见贤思齐,林白迈步往前,木贞擦掉面上渗出的血珠,亦是坚定向前。
越过落叶,脚踏雪地。木贞微微颤,体内郁结的刀意竟似要压制不住,背上所负之重更是压的筋骨吱吱作响。
继续往前,林白路过毕还秋身旁,却被一把抓住脚腕。
白骨俨然,血肉模糊,毕还秋趴在地上,费力的仰起头,“小心尹延。”
说完话,她松开手,继续往前,双目坚定。
林白与木贞对视一眼,也不再多言,越过毕还秋,继续往前,身后只留血路绵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