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若执意如此,老朽先走一步又有何妨?”
卜式见状终是长叹一声,拭去脸上横流的老泪,挺起胸膛怅然道,
“如此老朽便不必亲眼看见殿下身败名裂,老朽这一命,或许也给能儿孙换来数十年安宁,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自刘闳被刘彻召来长安,又赐了逐慕苑,封了天禄将军以来。
卜式的心态发生过无数次变化。
从最初的受宠若惊,以为自己亦有可能随刘闳步步高升,因此变得恃宠而骄,积极与王公贵族和朝堂官员频繁往来,甚至试图拉帮结派。
到后来被刘闳警告之后,逐渐开始收敛,洁身自好不敢奢求。
再到后来刘据被废,刘闳忽然有了夺嫡的意图,心中重新燃起登上朝堂的希望,有了从龙之功的期盼。
再到后来,刘闳被刘彻严词训斥,下令禁足。
再到现在逐渐发现事情并非自己所想,刘闳竟是要以身入局,假意弑父篡位,实则为刘据继位大统铺路……
卜式见证了刘闳的成长,也见证了刘闳的执着。
卜式必须得承认,刘据不是个凡人,当初他将“天禄箱”赠予刘闳的时候,他就知道刘据不是个凡人,此后的重重事迹,越发证明刘据不是个凡人,只是脑子似乎有那么点不正常。
他知道,如果不是刘据脑子始终不太正常,刘闳永远都不会有继位大统的机会,而他也始终只能是个齐国国相。
但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刘闳的脑子比刘据还不正常。
这个由他亲手找看到大的孩子,眼睛里和脑子里从头到尾就只有刘据那个兄长,就算常言云“长兄如父”,但那也是父亲去世之后,长兄才能担起父亲的责任,但在刘闳眼中,刘彻就好像早就已经不在了一般,只有刘据这个兄长。
诚然,刘据的确帮了刘闳很多。
他不但让刘闳变成了天禄将军,还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手段,救了刘闳的性命……
当初卜式还曾怀疑刘据是不是有什么阴谋,试图害了刘闳性命,以铲除夺嫡隐患……毕竟多年前霍去病率领众臣上书请求刘彻给刘闳与另外两位皇子封王,逼迫他们年幼便前往封国就国时,就可以看出卫霍两氏对其他皇子的态度。
然而并没有,刘据真的治好了刘闳的病,而且是根治,自此刘闳再也没有腹痛,一天比一天健康。
可就算如此,卜式也没想到刘闳为了刘据,居然会做出如此大胆的决定。
卜式坚持认为,人都是有私心的,最起码是怕死的。
就像他现在对刘闳的坦白一般,他甘心求死,也同样不完全是不忍看刘闳身败名裂,亦是在为儿孙考虑,否则就算他告病还乡恐怕也脱不了干系。
可他的这位主子,却好像只是在为刘据一人而活。
居然纯粹到了可以舍弃一切、不惜弑父的地步,这怎会是一个正常人,难道人间就没有什么旁的人或事值得他留恋了么?
“相国便在路上等我一等,想来不会太久,到了下面我依旧认得相国……”
刘闳那双丹凤眼也渐渐泛红,手中的剑却向后收了收,只为续好力量一剑封喉,如此亦可减少卜式的痛苦。
就在此时。
“殿下,殿下,出大事了!陛下昭告天下,姑师惊世大捷!”
门外忽然传来侍卫喊叫的声音,说出是究竟是惊喜,还是惊吓。
就算是逐慕苑的人,也不知道刘闳的心思,还有人等着刘闳有一日被封做太子,顺利继位大统时全府都能鸡犬升天,因此很难将这个消息当做什么好消息。
“姑师惊世大捷?”
刘闳持剑的手颤了一下,精致的面容随即变色,
“匈奴右日逐王率军前去姑师驰援,难道据哥哥已经以少胜多,反败为胜了?”
“若是如此,据哥哥是不是就要好端端的班师回朝了,立下这么大的功劳,我父皇是不是必须封赏他,说不定能够下诏将他复立太子?”
“不愧是据哥哥!”
“快进来,将捷报的内容给我说清楚!”
“呼——!”
卜式见状提在心口的那口气猛然松懈,接着身子一软瘫在了地上,泪痕未干的老脸上却浮现出了劫后余生的惨笑。
得救了!
这个消息来得太及时了,刘闳不用再去弑父,他也可以不用死了。
说不怕死那绝对是骗人的,哪怕他已经赴死的准备,也依旧怕的要死……还好刘据足够争气,救下了刘闳和他,以及许多人的性命。
毕竟弑父篡位绝非小事,导致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亦非没有可能。
恐怕也只有刘据!
卜式实在想不出这世上有谁能够在如此不利的逆境中,搞出一个所谓的“姑师惊世大捷”,尽管他也不知道捷报中的内容,但既然带了“惊世”二字,这场大捷一定非同小可。
这一回,刘据不但又救了刘闳,也救了他,救了极有可能迎来巨大动荡的大汉。
而也是这一刻。
卜式似乎体会到了刘闳为这个“据哥哥”着迷的真正原因,就连他也不自觉的对刘据有些着迷……
……
“哗啦啦……”
面前用数百枚六博棋子整齐摆出的多米诺骨牌阵在尚未摆好之际,便已因霍光的一个手抖,引发连锁反应一次倒下。
“!!!”
前来报信的亲兵脸色瞬间煞白,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他在霍光身边已有两年,怎会不知霍光的逆鳞。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就算霍光不会当场大发雷霆,他今后恐怕也不能再跟着霍光吃香喝辣,八成很快就会被调去养马喂狗……也不知为何,自两年前随刘据前去东莱候神回来,并不喜欢犬只的霍光忽然开始养狗了。
然而这一回,霍光却并未理会那些六博棋子,眼中也并未浮现出抓狂恼怒的神色,只是怔怔的望着这名亲兵。
沉默了许久之后。
他才忽然咧嘴笑了起来,声音和煦的道:
“你去搬坛好酒来,坐在这里一边与我对饮,一边再将刚才的话与我说一遍。”
“这次慢慢的说,细细的说,不要有任何错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