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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六章 春愁压绣鞍
    大周宫城,乾阳宫。

    郭霖见自己说出贾元春的名字,嘉昭帝的神情变得冷厉,大殿中的气温似乎都降了几分。

    刹那静默的氛围,空气中弥散的压抑之感,似乎在无形中加重,让郭霖脊背有些发凉。

    他略微思索片刻,说道:“启禀圣上,威远伯贾琮是贾家两府家主,是否是他请托夏守忠筹谋,还不得而知。

    奴才会派精干人手,尽快查明此事。”

    嘉昭帝说道:“半月前贾琮借袁竞之手,和贾元春互通书信。

    他知道袁竞是乾阳宫值守内侍,是常在朕跟前走动的人物,他此举不过是通过袁竞,向朕表明心迹。

    其中意思,是他对朕给与的恩遇,心满意足,决意守成保身,不做后宫邀宠非分之想。

    贾琮虽然年少,心志精明老练,即便经年老吏,也不过如此,朕不相信他会出尔反尔,自曝其短,做出这种蠢事。

    那贾元春给贾琮的书信,看得出她和贾琮心意相通,都抱着同样的心思,是个知进退的女子,此事多半也和她无关。

    如果不是这两人所为,哼,只要看贾元春如谋得后宫之位,对谁最有好处,便是谁暗中筹谋此事!”

    郭霖说道:“陛下圣明,据陛下所言,那操控此事多半便是荣国太太夫人,或者是贾元春之父贾政?”

    嘉昭帝略有不屑的一笑,说道:“贾史氏虽然年老昏聩,但她做了半辈子超品诰命,宗法规矩尺度,还是有一些的。

    她虽一向不喜贾琮,但朕钦封贾琮承袭荣国世爵,贾琮便是荣国家主,这是毋庸置疑之事

    况且贾琮毕竟是她的亲孙,他做了贾家的家主,贾史氏作为祖母,照样享用荣华富贵,她没必要和贾琮对着干。

    况且她已一大把年纪,早就没有这等炽烈之心。

    至于那个贾政,当年他虽有苦读之心,却无天份才情,太上皇恩赐他工部主事之衔,实际上便是废了他的仕途之路。

    这十几年工部考绩,朕都有留意过,贾政才干平平,枯坐官衙,毫无建树,他如有这等野望,就不会是现在这等模样。

    朕知道当年金陵贾王史薛四大家,数代都有联姻之好,那贾史氏便是出身保龄侯史家,朕还听说王家也有数女嫁入贾家?”

    郭霖一听这话,心中微微凛然,说道:“陛下圣明,贾政之妻王氏,便是金陵王家嫡女,是京营节度使王子腾胞妹。”

    嘉昭帝忍不住一阵冷笑,阴恻恻的笑声在大殿中回荡,让人不寒而栗。

    说道:“朕本来还想让你去问问夏守忠这老货,到底是何人指使所为,如今看来连问都不用问了。

    必是王氏因贾家二房失了爵位权势,所以想为女儿谋取后宫尊位,借此在贾家翻身,再得权势荣耀。

    她既是王子腾的胞妹,王子腾此人善于谋划攀附,多半逃脱不了干系!郭霖,你安排人手,给朕查一查此事!”

    郭霖说道:“奴才遵旨,即刻派人去办,圣上是否要查明此事,以作惩戒?”

    嘉昭帝淡淡一笑:“此事中途而废,未成其害,出师无名,没必要大动干戈,朕只是想深究其里罢了。”

    郭霖问道:“圣上,贾元春是荣国公嫡长孙女,身份不同寻常,她入宫已九年,离十年腾换之年,不过余下一载。

    圣上不如赐下恩典,提前将她放归其家,省得有人想要借她谋取圣恩,扰乱宫闱。”

    ……

    嘉昭帝冷笑道:“你也说了,她离女官腾换之期,还余下一载,朕何必因她破例。

    留她在宫中未尝不是好事,朕倒要看看,到底还有哪些魑魅魍魉会跳出来。

    朕能够看得出,贾元春和贾琮虽只是堂亲,但两人心性城府相近,在贾家后辈之中,都是翘楚之人,书信交心,姐弟投契。

    贾琮屡建功勋,几次入宫,皇后为显优容,数次恩赐他姐弟二人深宫相见,这种事也瞒不了有心之人。

    前日,工部火器司作坊发来密报,贾琮虽在丁忧期间,但对后膛枪研制,却从未松懈。

    定期都会亲至火器工坊,领衔后膛枪研发之事,在他的主持之下,后膛枪研发进度顺利,再有两月时间,便会有样枪试发定型。

    到时大周火器将会再出盛况,朕会尽快用新制后膛枪,为五军神机营换装,以备军国不时之需。

    这两年江南卫军出现如此大变,虽然贾琮两下金陵,屡出奇谋,肃清卫军大案。

    但因锦衣卫失职,首犯杜衡鑫却被人刺杀于闹市;金陵火器私造工坊事发,也未擒获主谋,涉事的贾赦也死得颇为蹊跷。

    这两桩大事,只要仔细推敲,便知其中仍有未了之局,如果不能深究其里,斩尽奸邪,长此以往,必成大患!

    历来死水微澜之势,难以勘破谜局,只有出现波动变数,才能去伪存真,才能拨云见月。

    一旦后膛枪研制成功,贾琮的火器研制之才,必定会再一次引人瞩目,他所具备的潜力,迟早要被人觊觎。

    他会吸引最多的目光,他就会成为那个变数!

    所以,眼下贾王氏为女儿谋取圣宠,为自己争夺权势体面,这和朕关注的大事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你让人查究此事底细,让朕明白其中就里就好,不用太过惊动他们。

    和贾琮相关之事,朕都要摆在那里,以待风云,以显端倪,希望他不会让朕失望……”

    郭霖听了嘉昭帝一番话,心中不禁凛然,虽然自贾琮回京之后,明面上金陵之事已了结。

    原来圣上心中一直疑窦未解,不管是江南卫军大案,还是金陵火器私造之事,他都深疑其中有未了之局。

    而且这两件事都和贾琮相关,圣上是看重他身上有风云之气,要用他为饵,引人入彀……

    ……

    嘉昭帝又说道:“这件事朕暂时不想大动干戈,不过也不能由着姑息养奸,夏守忠在宫中多年,也算是老资历。

    朕便给他留点脸面,他这等心术不适宜留在内官监,更不能让他掌后宫屏选之事,传朕口谕,调他去直殿监做管事太监。

    他如再有悖逆之行,决不轻饶!”

    郭霖连忙应道:“奴才遵旨,即刻就去办理。”

    他知道夏守忠算是倒了大霉,调离十二监中颇有权势的内官监不说,还被圣上贬到直殿监。

    内侍十二监虽都设在皇宫内,但这十二监手中的权柄,却是天差地别,其中以司礼监、御马监、尚宫监的权柄最大。

    十二监中最困顿而无权势,就要数直殿监,因它只管各处宫殿廊厩洒扫,事务低贱繁重,一向是宫内太监避之不及的地方。

    ……

    伯爵府,贾琮院。

    午后书房之中,阳光融和,沉静无声,贾琮如同往日一般,伏案温读经义,习作时文。

    书案的另一头,龄官正坐在那里专心致志临帖。

    窗外阳光照进书房,落在龄官纤薄细嫩的腰背处,满头乌亮的秀发,在阳光的余晕中闪着光。

    她低头执笔,对着字帖细心临写,鬓边一缕发丝,在和风中拂动。

    那眉似远山淡描,眸若秋水婉转,嘴唇粉糯糯,宛如豆蔻梢头初绽的春蕊。

    龄官上身穿着绯红底卉纹交领背心,藕荷色立领袄子,白色松江棉长裙,腰上系着青莲色绣花汗巾。

    靓丽活泼的衣色,更显得她面薄腰纤,袅袅婷婷,虽只是过了豆蔻之年,却已显风姿绰约。

    书斋雅趣,纤腕悬笔,运走流畅,更有一股子说不尽的灵秀俏丽。

    因明日是封氏的生辰,贾琮放了英莲几日假,让她回去陪伴母亲过寿,又让迎春备了一份寿礼送去。

    英莲走的时候,将书房的事交托给龄官,正好龄官性子安静,也正能干得了这事情。

    ……

    当年在金陵之时,贾琮曾手把手教龄官识字。

    因龄官天性聪慧,学字又十分用心,自从跟贾琮入了伯爵府,时间过去大半年,如今已能通读整本西厢唱词。

    当初贾琮将龄官带回神京,她本来是邹敏儿为教坊司买的戏女,是贾琮找了杜青娘帮忙,转了教坊司乐籍。

    所以,龄官日常不在贾琮丫鬟之列,虽入住贾琮院中,并无固定差事,每日或认字读书,或洒扫庭院。

    隔三岔五便下厨一次,给贾琮做些江南口味菜肴,为他调换口味。

    书房之中寂寂无声,南窗下案几上的西洋座钟敲了三下,贾琮放下书本,伸了伸腰身,便靠着椅子上养神。

    突然感到一双柔嫩的小手,在自己两边太阳穴上慢慢揉搓,力道轻柔,原先的疲惫沉重,很快便舒展开了。

    贾琮笑道:“龄官,你这手段是哪里学的,力道适中,很是舒坦。”

    龄官笑道:“我在戏班学戏时,我师傅要教十几个姊妹,有人学得快,有人学得慢,师傅时常累心,着急上火就头痛。

    就比如豆官,她虽然是个聪明的,但是太过贪玩,学戏的时候老走神,师傅教的腔调,经常被她唱走样,把师傅气的不轻。

    师傅的戒尺一半都是给她预备的,嘻嘻。

    因为我是学得最快的一个,空闲最多,每次见到师傅发火,我就给她揉一揉,熟能生巧。

    师傅不头疼了,小姊妹们就少挨些手板子。”

    贾琮笑道:“怪不得豆官、葵官她们都和你要好,你一说肚子饿,豆官就急着给你找吃的,原来你有让她们少挨打的本领。”

    龄官被逗的噗嗤一笑。

    ……

    贾琮又说道:“龄官,好久没听你唱小曲儿,还真有些想听……”

    龄官有一副清丽曼妙的嗓音,当初贾琮和邹敏儿在戏班初遇,就曾被深深惊艳,贾琮每每想起起,至今难忘。

    龄官笑道:“三爷爱听,我当然爱唱,不过如今神京不是不让唱戏吗,别人听了去,会不会给三爷惹麻烦?”

    龄官之所以这么说,因去年十月甄老太妃过世,国丧之期,常例禁绝歌舞酒宴。

    但过了头三月大丧之期,民间早已松弛,酒楼瓦肆,虽依然禁绝歌舞,但酒宴早已常开,只是喧哗尺度需加克制。

    在大宅门内院,年后黛玉、薛姨妈等过生辰,也是照开酒宴,但是戏乐歌舞却还是顾忌的,并不敢随意开禁。

    所以,龄官入了伯爵府,除了独自练声,从不在人前唱曲儿,倒是可惜了她的好嗓音。

    贾琮笑道:“在自己院子没什么打紧,你去关了房门,过来轻声唱来,我们两个自己听了做乐,不让被人听到就成。”

    龄官听了贾琮的话,也觉得好玩,便跑去关了房门,走到贾琮身边坐下。

    轻声笑道:“三爷送我的那套西厢唱本,我来回看了好多遍了,里面很多新曲调,我都学会了,都唱给三爷听可好?”

    她笑着挨了贾琮近些,倒像是怕被人听去犯了忌讳,在他耳边轻轻唱道:

    “萤窗雪案,刮垢磨光,学成满腹文章,尚在湖海飘零,何日得遂大志!万金宝剑藏秋水,满马春愁压绣鞍……”

    寂寂书房之中,曼妙的嗓音悠悠缓缓响起,娇丽柔婉,稚美通透,如丝如缕,似乎能绕梁三日而不散。

    贾琮感到颊旁有青丝撩动,还有龄官身上淡淡的香味儿,伴随着动人的唱音,让人不自觉迷醉。

    贾琮突然想起去岁,他带着龄官和邹敏儿,为躲避苏州卫指挥使罗雄的追索,半夜乘船逃离姑苏。

    当日航船夜行,龄官也是像今日这样唱曲,舱中三人,各自情怀,如今想起依旧心潮涌动。

    一曲终了,贾琮笑道:“龄官,这曲词非常好听,唱得也很是应景。”

    龄官笑道:“三爷马上要下场春闱考状元,可不得选个应景的来唱,多亏三爷教我写字读书,不然我哪里懂这些。

    就盼着这次三爷下场春闱,如愿以偿,金榜高中,我们也好跟着沾光体面。”

    贾琮笑道:“万金宝剑藏秋水,满马春愁压绣鞍,当真好情致,好气魄,希望不负这么好的曲子,来日也能有这般情怀……”

    ……

    神京,东城,贡院门口。

    这几日时常有不少赶考举子,特意来这里走动。

    因按往年春闱的规程,这前后几日时间,朝廷便会昭告本年春闱主考官和相关属官。

    春闱的主考官和相关属官,不仅仅主持春闱入场监考,更是承担考后试卷初筛、复选、评等、排名等遴选重任。

    这关系到每一个赴考举子的仕途前程,在举子眼中便是重中之重之事。

    因此,这几日陆续有举子到贡院门口观望,彼此遇到相熟之人,常会热情洋溢的高谈阔论。

    萤窗雪案,刮垢磨光,学成满腹文章,尚在湖海飘零,何日得遂大志!

    曲中之意,不正是这些应考举子平生之志……

    今日也同往常一样,虽快要临近日落,但贡院门口聚集的学子,还是有增无减。

    贡院对街的几家酒楼和肆铺,都坐了许多过来观望情形,顺便结伴用晚食的举子。

    此时,街道的另一头,渐渐传来踢踏的马蹄声,初时声音极细,很快变得清晰响亮,最后成为急促的闷雷之声。

    许多贡院附近的举子,都不约而同的望向街道远处。

    在街道的尽头,火红耀眼的落日映照,十余匹骏马沐浴着如血残阳,不急不慢的奔驰而来。

    渐渐如雷的马蹄声,似乎在每个举子心头,敲响了隆隆鼓声,震撼着心神,荡漾起满腹热血……

    这些骑士之中,领头的是两名穿青色官服的礼部六品文官,其中一人身上背着明黄色包裹,神情异样肃穆。

    其余十人都是顶盔贯甲,腰悬长刀,威武精壮的禁军骑兵。

    贡院附近观望的举子们,如同被劲风拂过湖面,卷起层层涟漪,全部不由自主的围绕过来。

    那十余骑到了贡院门口,两名礼部官员率先下马,其余禁军骑兵,策马拱卫,及时拦住不断涌上来的举子。

    身背明黄包裹的礼部文官,仔细解下背囊,从锦盒之中取出黄文诏书,双手举起过顶,向北微微一礼。

    此时,早有贡院属官和差役蜂拥而出,将贡院门口早就清理洁净的张榜处,仔细涂上细密米浆。

    礼部文官将黄文诏书小心翼翼张贴上去,随从的十名禁军骑兵下马,在皇文诏书前立定护卫。

    早已汇集过来的举子,已忍不住蜂拥向前,在禁军护卫之前,堪堪停住脚步,但依旧没停下人群的推搡和骚动。

    此刻张榜于贡院门口的诏书,正是朝廷昭告嘉昭十五年春闱主考官和属官的名录。

    ……

    诏书上密密麻麻,罗列近百人的官员名字,拥挤的举子人群,不让发出或惊叹,或意外,或惊喜的声浪。

    春闱之前,曾经掀起的各种波澜,就在这一刻,似乎都能隐约听到激起的回音……

    诏书的最上一行,赫然写着本届春闱的三名主考官,吸引了所有举子的瞩目。

    内阁大学士王士伦、吏部尚书陈墨、礼部右侍郎黄宏沧……

    在街对面的一座酒楼上,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正目光炯炯的望着皇榜。

    他正是贾琮的随身小厮江流,他得了贾琮的吩咐,这几日都在关注贡院门口的动静。

    酒楼的另一端角落,靠窗的桌子上,一个年轻人左手端着酒杯,小指处戴着一截褐色指套。

    他也是目光灼灼,望着贡院门口的诏书,听着举子们念出的名字,便转身会账离开。

    贡院门口除了赶考举子之外,神京各大贵勋高官府邸之中,像江流这样的人物,并不在少数。

    对于这些人来说,整张诏书最有价值之处,不过是首行那三个名字。

    当贡院门口观看诏书的举子,越聚越多,人声持续鼎沸之时。

    这张诏书的内容,已以异乎寻常的速度,在神京各种渠道中流传,必将牵动许多人的敏感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