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是一件很神奇的物事,它能叫雄狮收起利爪,让虎狼放弃獠牙,也能叫兔子露出利齿,让蝼蚁撼动大树,它既使人疯狂,又让人理智,有人趋之若鹜,甘做扑火飞蛾,有人避之不及,宁可一生孤独。
它可以让人忘记伦理道德,忘记时光流逝,忘记一天有十二个时辰,忘记四季轮转花开花谢。
若是问这世间最锋利的武器是什么,那么一定是感情——用它来杀人,刀刀不见血,眨眼便是地狱。
阜怀尧想,从阜远舟认清这份感情开始,是不是已然在接受一场凌迟之刑?
缓慢,折磨,致命。
万劫不复。
阜远舟给他的手涂好了药,抬头一看,却见这个睿智的帝王居然难得在发呆。
也许是潜意识里已经对眼前这个人抱有极大的信任,阜怀尧此时并不像平时那样随时随刻都保持一份警惕,眼睛虽然是看着阜远舟,但焦点早已不知落在哪里了,空茫的琥珀双瞳失去那股明锐犀利的冷意,在狭长睫羽的覆盖下,漂亮得动人,双唇丰润却带着冷漠的棱角,这会儿微微抿起,不在拒人于千里之外,似深思又似轻愁。
阜远舟看着看着就痴了,恨不得俯身吻去他嘴角那份不知因何而起的淡忧。
可惜理智叫嚣得太厉害,他暗暗淡嘲一句自己是何时开始变得胆子如此之小的。
越是靠近越是惶恐,越是得到越是患得患失,情之一字,圣贤都难解其意。
按捺住心头的蠢蠢欲动,阜远舟伸手拢了拢他散落的鬓发,拉回了他的神思。
阜怀尧回了神,发现手上已经细细包扎过了,颜容萧疏丰峻的男子坐在他身旁,指尖滑过他的发,半垂着眼帘盖住了眸中的情绪,只不过,脸上是他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温柔,缕缕情丝缠在不由自主的淡淡的笑颜里,叫人动容。
情深至此,何从掩饰?
“皇兄?”阜远舟觉得伤口拉扯得有些痛,收回手再看他时,觉得好笑——怎么又发呆了?
阜怀尧顿了顿,本想说些什么,不过话到嘴边,还是换了话题,“朕将武举决赛推迟十日,到时候你能不能主持监考?不能的话朕让连晋代替一下。”
“当然能去,”阜远舟笑了笑,“只是去监考罢了,又不是远舟亲自下场,能有什么问题?”
说起武举他就想到了柳天晴,依他身手想来也碰不上什么难缠的对手,肯定是进了决赛的。
“撑不住了就跟朕说一声,到时候朕会亲自去看看。”阜怀尧轻描淡写道。
阜远舟微一皱眉,有些不赞同“就算二皇兄死了就难保他会不会有后招,皇兄这般会不会有些冒险了?”
“无碍,到时候擂台会设在皇城外围禁卫军的练兵场上,朕在皇城城墙上看便是了。”阜怀尧道,“你和庄若虚提出来的决赛方式朕也很好奇,放心,连晋会做好护卫工作的。”
阜远舟虽然还是不太放心,不过也没再说什么,毕竟皇帝亲自主考是武试决赛约定俗成的规矩,先帝卧病在床时都会前去一观,阜怀尧不去说不过去,唉,到时候他多注意一下便是了。
“另外,进士本是要呆在翰林院做事考察一年后经过吏部考试后才会授予实际官职,不过现在朝廷官员较为紧缺,朕想把时间缩减为一个月。”阜怀尧又说起了另一件事。
“一个月?!”阜远舟惊讶,“这样合适吗?”
所谓一年考察也不是说只把一群进士丢在翰林院编纂文史参议机务,而是把定期他们放在各部各殿轮流跟着前辈学习一番,让他们掌握朝廷的运转情况和做事方式,兼之考察其德行,不过阜远舟当年取得文状元的名号时,因为三王爷的身份所以没有参与吏部考试就由先帝下旨让他掌管了户部,所以不太清楚他们要多长时间来熟悉如何做官。
“一年考察本就有些长了,一个月虽然是少了些,不过朕问过众位大臣了,他们都觉得这已经足够。”阜怀尧道。
“皇兄觉得可以便可以吧。”阜远舟颔首,他知道自家兄长跟他说这件事的原因是因为苏日暮——那家伙,应该会好好配合而不是用一口铁齿铜牙杀遍满朝文武吧?=。=|||
阜怀尧看了看更漏,道:“时间也不早了,远舟早点睡吧。”
“嗯?”阜远舟一愣,兄长这话的意思是……
“皇兄今晚不在乾和宫睡吗?”他很是意外道。
阜怀尧顿了一顿,站起身来,“朕……去一趟坤宁宫。”
坤宁宫……是端宁皇后那里……
阜远舟几乎是下意识地拉住了他的袖子,有些反应不过来一般,仰起头注视着他,“皇兄……!”
被他明澈又深邃的眼神看得心口一窒,阜怀尧抬起手摸摸他的头,像是不经意一般挣开了他拽着袖子的手,淡淡道:“你身上有伤,一起睡会碰着,朕去坤宁宫待几晚便是了。”
阜远舟急忙道:“没有关系的,皇兄我……”
当初没有认清自己真心时尚可忍耐一分,可是现在,现在……
我不想你去那里。
我不想你身边有一个女人。
我不想……
阜怀尧打断了他的话,用最自然最平淡的语气道:“朕也许久没有踏足后宫了,大臣们……总有些意见。”
这样的理由最是诛心,阜怀尧甚至能够清楚地看到灯火下那张瞬间更加苍白的脸——阜远舟永远不会舍得他受半点伤害,哪怕只是一星半点的流言蜚语。
阜远舟的双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什么话来阻止他,只慢慢拿起旁边的雪白披风替他披上。
其实动作时伤口很疼,但是他觉得都及不上那种心脏被拿捏的疼痛,不过付诸于只是淡淡笑着说:“晚春夜风很凉,皇兄莫要着凉了。”
看着他强颜欢笑的脸,阜怀尧几乎脱口而出说自己不去坤宁宫了,可惜最后还是堵在了喉咙里,悉数化作一句“早些休息吧”,便在他的目送中缓步离开内殿。
连心乱了的阜远舟也没有发现他的步子已经不再从容,几乎像是落荒而逃。
有那么一瞬,阜怀尧其实希望阜远舟能够拉住他,将那些隐秘的见不得光的感情都说出来,在今夜将一切事情解决,不要再彼此折磨了。
只是……
不知不知道他伤心,不知不知道他的疼痛,但阜远舟永远不会舍得他受半点伤害,阜怀尧却已经用他的感情伤他自身。
感情这把刀……果真伤人最狠最重,亦最不悔。
既然注定一开口便会负他一腔深情,又何苦……伤上加伤,痛上加痛呢?
烛花爆响,殿内骤亮了一刹那,旋即又暗了下来。
阜远舟怔怔站在床边,听着龙辇远去的声音,最后一切归于寂静。
刚才他不是不曾想过不管不顾将自己心中快要爆炸的爱恋说出来的。
可是,他爱他,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他有多爱他,才能让阜怀尧不一口回绝。
这般亲近这般信任已是阜怀尧最大的纵容,他还能,怎么样去奢求得到那个决心为玉衡奉献一生的人的爱情?
……
宫女慌慌张张冲进来禀报说天仪帝驾临坤宁宫的时候,花菱福已经睡下了,迷迷糊糊地起身穿了衣服后才惊觉是一个月都懒得踏足一次坤宁宫的皇上来了,赶紧出门接驾。
不过阜怀尧一点也看不出有临幸后宫的意思,免了她的礼,挥退众多宫人之后只道:“朕在你这儿偏殿睡几天,皇后去休息吧,不用理会朕了。”
花菱福差点没一口血吐出来,几乎就想抛弃皇后仪态直接咆哮了——你们两口子闹什么别扭还搞分房睡这套?!扯上她就算了,还在她坤宁宫的偏殿睡?!传出去她这皇后要不要做了?!!
还说什么不用理会,皇帝这么大一只竖在这里,她能不理会么?!
花菱福深呼吸,深呼吸,最后皮笑肉不笑道:“陛下万金之躯岂能委屈?还是到寝殿休息吧。”
阜怀尧摆摆手,道:“朕不是……”
花菱福再度深呼吸,避免自己火上心头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妾身去偏殿睡。”
阜怀尧终于抬眸看向她,淡淡道:“皇后不必委屈自己。”
经过之前一番和天仪帝呛声,花菱福已经彻底抛弃那幅温良贤淑的形象了,皱眉道:“陛下不来坤宁宫,妾身也就不用委屈自己了。”
阜怀尧终是无奈,“朕若是没有记错,你是朕成亲四年的结发妻子,何必总是为远舟抱不平?”
花菱福看着他眉间露出来的疲累,再铁石心肠也硬不下来了,于是敛了浑身的刺,只是语气里还是有一丝兔死狐悲的哀伤,“陛下让妾身不必委屈自己,只是您又何苦委屈宁王?”……也往自己心口扎刀。
当年那个人说是不愿委屈她便委屈自己放弃至爱远走他乡,只是他可知,委屈一个人,痛苦的却是彼此?
阜怀尧垂下了眉眼,声音清清冷冷,“长痛不如短痛。”他站起身来,往坤宁宫偏殿走去,步伐一如既往的坚定,显然不愿再多讨论关于阜远舟的事情,道:“皇后休息吧。”
话音落下时,那幅霜白衣角已经消失在了转角。
花菱福怔怔地在原地站立了片刻。
长痛不如短痛……
可是陛下,你知道么?有些痛会融入骨血,腐蚀心脉,追随人到白发齐眉、垂垂老矣——无死无以解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