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六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可这才五月,这场风雨来得也是如此让人猝不及防,一时风狂雨骤,大雨滂沱。
这时,众人也都走了过来,大家相视而笑。
对面早已做鸟兽散了,山道上只散落了一地的死尸与装备,还有十余匹无主的战马,此时正躲在道旁的密林中避雨,屠夫王小乙或许身上自有一种别样的气息吧,那些战马见了他竟不敢反抗,一个不落的都跟着他乖乖走了回来,活像一群听话的小绵羊。
哲古达道。
“刚才那些都是些什么人呀,也不问青红皂白,仗着他们人多势众,上来就直接开打,你小子倒是也不打怵,可把我们给吓得够呛,都在后边为你捏着一把冷汗呢。”
墨北风飞身下马,站在风雨中,笑道。
“哈哈……什么人?一群王八蛋呗。”他收敛了笑容,又道:“老人不是常说嘛,好狗不挡道,他们既然把咱的道给堵了,摆明了是没安什么好心,都这个时候啦,你还在想着跟他们去讲道理,希望能以理服人,让他们给你让道,我只能说你想多了,对他们这种人而言,能不能让他们让道只有两种情形。”
哲古达有些不解,问道。
“哪两种情形?”
墨北风不由摸了摸头,此时他的头上已长出了新发,但原先的习惯依然没变,说道。
“一种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跟我耍无赖,那我就比你更无赖,直到把他们一个个都打趴在地上站不起来为止,只有把他们打趴下,你才能站起来,才能从他们的身上踏过去,这日后的路,多半也会好走些吧,不过,这样的应对方式一定要慎之又慎,只有你觉得自己足够强大,至少要有七八分的把握才能用,否则,一个不好,容易……挨揍。”
听到他说这话,大伙先是一愣,接着便哈哈大笑了起来。
是啊,狼吃羊需要讲道理吗?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弱肉强食,这些话听起来好像觉得很残酷,也很心酸,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就是赤の裸の裸的真相与现实,也并不是维洛王朝才有,而是自古皆然,这也是道门之所以选择隐世的根本原因,江湖里虽然很精彩,但也很凶残,有多少初涉江湖的愣头小子,刚出家门的时候,哪一个不是豪情万丈,七个不服八个不忿的,但很快就会被教训得鼻青脸肿,甚至是一蹶不振。
只有那些在风雨中跌倒,还有勇气爬起来接着走,才会渐渐成长,慢慢变强。
狐鹿左台问道。
“还有一种呢?”
墨北风仰脸望了一眼那片暗无天日的天空,还有那道横亘在山道上方的松柏渡,说道。
“跪下当狗,归顺他们。”
说完这话,大伙都沉默了,虽然他没有明言,但大家也都心知肚明,这鸡鸣岭是北辰学宫的所在地,而北辰学宫又是儒门的老巢,他们之所以敢在此明目张胆的截杀墨门,那就是有恃无恐,想当年,儒墨两家作为名噪一时的两大显学,都主张出世,但以现实而言,如今的儒门如日中天,而墨门早已成为过往云烟啦。
何故?
江湖之险,险不过人心。
儒墨之争,早在千年前便已天下皆知了,再回首看看,在当时两分天下的杨朱与墨门,还不早已是昨日黄花,黯然凋零了,杨朱则更甚,作为一代诸子百家的煌煌大擎,如今只留下可怜的只言片语,岂不令后人痛心疾首,捶胸顿足。
杨朱云。
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
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杨朱知道,这天下不是他身上那一根毫毛所能救得了的,然而,却有人心怀叵测,挖空心思去想着损他人身上的一毫,今日一毫,明日两毫,然后把这天下所有的民脂民膏都搜刮干净,去奉养他一人,所以,杨朱才说出那句,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则天下治矣,这种振聋发聩的万古明言。
然后,就是这么一句话,都被那些别有用心之人给断章取义啦,说他自私自利,孟子骂他无君。
墨子主张兼爱,爱人如爱己,因此只要是对天下有利的事,哪怕是把他全身的毫毛都拔光了也愿意,可他这样的人,又被孟子骂为无父,是禽兽。
在儒门看来,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劳心者食人,劳力者食于人,就跟狼吃羊,羊吃草的道理,一样简单明了,是天经地义之事,但天底下居然跑出来两个人瞎嚷嚷,一个告诉大伙要修好篱笆,不要让狼钻了空子,把羊给叼跑啦,一个说我来帮大伙修篱笆,帮大家打狼,谁欺负你们,我就帮你们出头。
这,简直是岂有此理嘛!
俗话说,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断了儒门的饭碗,这可比挖了儒门的祖坟,都让他们恨得咬牙切齿,又如何肯善罢甘休呢。
所以,一朝得势后,自然是除之而后快。
老百姓都明白的粗浅直白道理,聪慧如孟子那般的学问大家,难道会不明白?
可是别忘啦,孟子也不过是一介凡人而已,并不是那帮子吹鼓手出身的儒生们所吹嘘的那样高不可攀,更不是什么千古圣人,本来蹲在地上没人瞅见,可自个非要爬那么高,结果大伙抬头一看,分明是一片红彤彤的猴屁股,可偏偏有人却说是艳如三月桃李,妩媚又妖娆,还摇曳生姿呐,这就有点儿让人恶心啦!
还是庄子活得通透,看得明白。
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
……
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过了一个时辰左右,就雨过天晴了。
这场风波说起来,也算是有惊无险,大伙把山道上散落的东西打扫了一下,没想到收获颇丰,光是从那些尸体身上摸出来的金银,就足有三千余两,其他是些弓弩兵器之类的,这次最大的收获,则是得了七八十匹军马,还是马具齐备的那种,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粗略估算下来,折合成白银足有万两之巨。
上次遇袭,折损了十匹马,这次不但一下全补了回来,还有富余。
哲古达没心没肺道。
“像这种挡道的狗,多来几次又何妨,如今我不盼着别的,啥时候再出来几个劫道的,让小爷我也过过瘾,顺便再发一笔横财,我看咱们这是要发啊!”
墨北风看了他一眼,只是笑笑没说话,狐鹿左台道。
“瞧你这点出息,乌鸦嘴,就不能说点好听的,这次多亏了墨老弟英雄虎胆,一人替咱们大伙担下了所有,否则,还真不知会是啥样呢。”
哲古达那小子不知打哪弄来一只酒囊,正一口一口滋溜喝着,故意气狐鹿左台。
酒囊是羊皮做的刀鞘样式,估计是那群重甲骑兵到北夷国打马匪时缴获的战利品,酒囊经常挂在腰间,倒磨得锃光瓦亮,不用说用手去摸,光是看看就让人眼热,尤其里面还装着酒,还是狐鹿左台老家的东西,一时倒惹得他有些睹物思乡了。
狐鹿左台叹息道。
“你小子看着挺仗义的,其实就是个小心眼,明明知道我答应了墨兄弟说不喝酒啦,还故意拿酒来馋我,从今往后,你离我远点,在我能喝酒之前不要再让我看见你,省得心烦。”
哲古达瞪眼,故意气他道。
“这大道是你家的炕头?你说了算呐,还有没有天理啦,还有没有王法啦,就算你是打草原那嘎达来的,管得也忒宽点了吧,老话不是说了嘛,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又没钻你媳妇的被窝里去,你管得着吗?”
说罢,那嘴唇砸得更响了。
狐鹿左台有些无助地看向了墨北风,没想到他扭脸去看风景,装作没看见。
山高路远,再加上一路颇为荒凉,走半天也见不到一户人家,一路上再不拌个嘴逗个闷子,不憋死也得闷死,岂不是更无趣,这种事墨北风懒得管,更没必要瞎掺和。
一下缴获了七八十匹战马,每人骑一匹都绰绰有余,那些原本局促坐在车厢里的坊工们,也都骑上战马,出来透透气,如此一来,既可以把车子倒出来装东西,行进的速度也快了许多,大队的车马一路上浩浩荡荡,倒显出几分威武雄壮的模样来。
墨北风放慢了速度,与那些坊工们走到了一处。
他拿过一把黄沙弩,递到做木匠的蔡珣手里,问道。
“蔡先生,你看看这个弩,咱能做吗?”
蔡珣拿着那把黄沙弩反复端详了半晌,方才缓缓道。
“做倒是能做,可就是打造起来颇为繁琐,不要觉着这把黄沙弩看上去没啥,其实一点儿都不简单,再说了,这把弩也不是单纯木匠就能做的,还得需要铁匠、皮匠相互配合,麻烦着呢。”
墨北风一听这话,不由来了兴趣,问道。
“这路上反正也是无聊,不如你就细细说说,我还想着拜你为师,跟你好好学学呢。”
蔡珣一听这话,摆了下他那长了六根手指的右手道。
“墨大人就不要打趣小人啦,我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木匠,哪敢说好为人师这种话,再说了,这都是那些君子们所不齿的奇巧淫技,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你就别拿我寻开心啦。”
墨北风沉吟片刻,说道。
“蔡先生,话既然说到这份上了,那我也实话实说,实不相瞒,我等都是墨门的墨者,这一路上大家也都看到了,有人不希望墨门重现江湖,想彻底剿灭扼杀墨门,要是你们害怕的话,我给大伙每人五十两盘缠,还有你们的卖身契,尽可以回家去做个小买卖养家糊口,大伙要是信得过我墨北风,信得过墨门,那咱们就抱成团,我也不想许愿发誓什么的,只有一句话,争取让大伙过上你们所希望的那种好日子。”
墨北风的声音并不大,但每个人无论远近,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些一直仍在隐瞒身份的车把式与护卫一听,不由有些惊呆了,佛子也太直接,太大胆了吧,如此机密重大的事,怎么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广而告之呢,虽然有些不解,但想到他之前的所作所为,哪一次不是出人意料,又有哪一次不是为人所不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