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辚辚,马萧萧。
远威镖局的车队出了万安县城,走上官道,一路向东,朝着府城永宁城的方向而去。
“第一次走镖?”望着张牧正襟危坐时刻戒备的样子,宋好问放下手中的书,笑问道。
张牧点了点头。
“不用那么紧张。”宋好问拍了拍张牧的大腿,说道,“我们才刚刚出县城,此时若是有歹人,那县城就能支援了。”
“真要动手,也是一两日以后,我们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时候。”
张牧闻言,也有些不好意思,不过身体确实放松了一些。
“去过府城吗?”宋好问继续问道,语气温和。
张牧摇了摇头:“不怕您笑话,前几天上山杀了一只狐妖,那是我走的最远的地方。”
嗯,最远的地方应该是潜渊武寨,不过那在大运朝的划分里毕竟是土匪山寨,就不和你说了。
“笑话什么。”宋好问摆摆手,“老夫似你这般大的时候,还在那书塾方寸地,只知书中经义,却不知春来,亦不知秋去。”
“有时候也羡慕你们这些武人,心有豪情,身怀绝技,策马扬刀,江湖逍遥。”
张牧闻言,笑了笑:“宋先生,你这话就有失偏颇了。”
“起码我听宋镖头说,他这半辈子,也就是在这永宁府内打转,可没有您说的那么逍遥。”
宋好问则是摆了摆手:“江湖飘摇总有根,他找到了根,自然就走不远了。”
张牧脑海中立刻浮现宋元青和孩子一起跪着听自家娘子训话的场景,不禁莞尔。
“但有了根,也是一件幸事。”宋好问接着说道,“有了根就可以开结果,有了根,叶落也有了归去的方向。”
张牧可没有这个感慨,只是点点头。
见张牧的样子,宋好问笑道:“少年如骏马,奋蹄向远方。你自然不懂这些。”
张牧有心打趣,说道:“那宋先生您这次出行,算不算老骥奋蹄?”
宋好问刚要回答,马车突然急停,张牧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差点冲出去的宋好问,警觉地挡在宋好问身前。
等了片刻,门外传来约好三长两短敲击车门的声音,表示没事了,张牧这才松了一口气。
因为要保证宋好问的安全,所以马车的窗户也是封上的,张牧和宋好问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
宋好问对张牧使了个眼色,张牧心领神会,来到车门前,敲了敲门,问道:“马二哥,刚才怎么了?”
马二哥,全名马尔福,是一名三品通脉境的镖手,同时也是这辆马车的车夫。
“没事,前面有两伙灾民打起来了。”
“宋镖头担心里面有人乔装,所以暂停了行进。”
“现在已经把路清出来了。”
张牧回过头,就看到宋好问一脸凝重的模样,他正要上前宽慰,却被宋好问打断。
“问问灾民因何在官道上打斗?”
张牧虽然疑惑,不明白这个跟他们有什么关系,但还是问了一句,马尔福显然也不清楚,等了一会才回答道:“问过了,刚才有个路过的贵人想买几个丫鬟回去,灾民都想卖自己家女儿,结果争来争去,就动起手了。”
不需要张牧转述,宋好问也听到了回答,只听他冷哼了一声,声音悲凉:“为了抢着卖女儿打起来?”
“滑天下之大稽!”
见宋好问气愤难平的模样,张牧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抚,只能叹口气,用自己之前接受的那套说辞道:“世道如此,先生您还是……”
宋好问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一拍马车上的小几,道:“放屁!”
“世道?”
“什么世道?”
“哪有这样的世道?”
张牧一愣,看着宋好问。
你这老头属驴的吗?跟我发什么脾气!
我这一肚子邪火才刚刚压下去呢!
张牧心中的一股气也冲了上来,他望着宋好问说道:“宋先生,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觉得那些灾民拦路卖女甚至为此争执就很惨吗?”
“最起码卖出去的女儿能活下去啊!”
“昨天,我最近交的一个朋友死了,因为他杀了人,杀了几个糟蹋他媳妇儿,害死他全家的恶人。他媳妇儿刚刚怀上啊,上一次我们见面的时候他还在憧憬做爹爹呢……”
“本来他们是没有交集的,因为那些恶人是城外的灾民。他们本来都不会出现在城里!”
“对了,您还不知道吧?”
“石先生也死了。”
“悬梁自尽。”
“因为他儿子为了买粮,出城去打猎,被妖兽给杀了。”“你知道他的遗言是什么吗?”
“是不愿再生此人间!”
“我也难受,我也不理解,我也很愤怒。”
“但所有人都告诉我,世道如此!”
“你问我哪有这样的世道!”
“我怎么知道?”
“我还想去找人问问呢!”
“可是这是妖灾,所有人都说,这是世道!”
宋好问听着张牧的质问,脸上浮现出震惊之色,嘴唇微微颤抖道:“燕生他……去了?”
“嗯。”张牧点点头,“我料理的后事。”
“多谢了。”宋好问拱了拱手,“方才是老夫失态,得罪。”
张牧见宋好问如此态度,正打算开口也说两句软话,但宋好问却话风一转,说道:“但是,牧哥儿,你要知道,世道本不应如此!”
“天灾从来都打不倒人。”
“能摧毁人的,只有人本身。”
“比起天灾,人祸更重万分!”
张牧心神一震,望向宋好问;“先生,您的意思是……”
“这次妖灾,是人祸?”
宋好问没有回答,而是直视着张牧的眼睛,片刻后,才说道:“你真的想知道真相吗?”
张牧一怔,瞬间明白宋好问的意思。
有些话,不能听;有些事,不能知道。
理智告诉张牧,这个时候打个马虎眼跳过这个话题就好了,但是他脑海中却闪过一幅幅画面,有囚车里周源广无声流泪,有石燕生悬尸梁上,有那一路走着走着就倒下的灾民,有扒开孩子的嘴给买主看牙齿的父母……
逃避吗?
焉知有一天自己就不会成为其中的一幅画面呢?
他还要回万安县的。
知道,总比蒙在鼓里强。
张牧深吸了一口气,对着宋好问点点头:“宋先生,您说吧,我洗耳恭听。”
对于张牧的反应,宋好问眼中闪过一丝欣慰和赞赏,开口道:“今日之事,要从输银法说起……”
……
正午时分,宋元青停下了行进,让镖手们开始起锅造饭。
马车内,听完宋好问讲述的张牧长长吐出一口胸中之气,心头却燃起一道无名之火。
“所以……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周养由,我们万安的父母官,对吗?”张牧问道。
宋好问摇了摇头:“他最多只是个动手的人,真正操控这些的,是他幕后的家族!”
张牧皱起眉头,说道:“所以您这次去府城,是因为这件事?”
宋好问点点头:“此事事关重大,又没有直接证据,仅凭几封书信作用不大。”
“这妖灾不仅仅是万安一地,还有另外四县,要说府城中没有内应是不可能的。”
“所以我才要去府城继续追查此事,争取拿到铁证!”
张牧想了想,有些担忧地看着宋好问,说道:“先生,只有你一人吗?太危险了。”
“你也说了,周氏是五姓七望之一。即便是那个周养由所在的分支家族,也是一流的势力。”
“一旦走漏风声,他们必然会对你下手!”
其实张牧是想说,你毕竟只是个县城教谕,既然知道真相,那交给愿意查的人去查就好了。何必自己冒险呢?
他就不信,周家没有敌人?
只是张牧说出自己的想法后,宋好问摇了摇头,说道:“我之前说,我曾困于书塾,苦读经义,不知春来,不知秋去。”
“但是,却知道一个道理。”
“今日老夫分享与你。”
张牧闻言,连忙正襟危坐:“请先生指点。”
宋好问淡淡一笑,说道——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