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百岁老人相视良久,再无言语可说。
陆瑾拉起了李慕玄的手,紧紧攥了起来,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缓缓朝人群后走去。
“至于拉的这么紧吗?”李慕玄看了眼陆瑾的手。
“至于。我怕一不留神,又让你给跑了。”
陆瑾扫了眼身后,看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李慕玄。
“那么乱的局势,你都没受什么伤,命还算是大。”
“这几日你就留在陆家,好好调理,等消了一身疲倦劳累,咱哥俩再好好论道一番。”
陆家负责接引的车辆,停留在了集装箱空出的宽敞过道。
车灯一闪,载着两个老人远去。
那如虎无奈耸耸肩,合着等了这么久,无事发生。
还以为能借着公司任务的名义,和陆老比试一番呢。
围在港口码头的人员散去,陆瑾表现太过平静反常,倒是让公司中的代表隐隐不安。
王家先前才生出剧变,陆家若是再出大事,四大家的势力就彻底没有所谓的平衡所言了。
同公司总部汇报了结果,赵方旭没有多言。
他的注意力还在纳森岛,岛上的余波尚未完全处理干净,祸乱源头的“神树”不知所踪,纳森王消失在了岛内混战之中。
掺和进纳森岛事件中的外国势力,几乎没有捞得到一点好处。
如果说真有什么所得,便是见识到了东方御灵巫士的巅峰,以及铲除了不少暗地里生事的流浪异人。
翡翠学会,鱼龙会,异人馆,加之贝希摩斯···各势力在与“哪都通”的诸多争端当中,大多都选择了妥协。
对于赵方旭而言,他在临退休前,见识到了最好的境外局面。
“国外局势安稳,重心便可以向国内转移,没想到临终了,后续还能完成自己的夙愿。”赵方旭端着保温杯的枸杞水喝了口,频频点头。
···
三日后,群灵山。
午后树荫下,山风正凉,颜欢躺在树木间挂起的藤木吊床上,嘴里含着一株狗尾巴草,怡然自得地享受着夏日闲余。
这种独属于盛夏的慵懒,总能反反复复掀动人的心思。
几只小狐从吊床下穿梭而过,黄鼬在灌丛中探头探脑,大虎在溪流旁饮水,山鬼的甜美嗓音和着风刮过,在山涧婉转徘徊。
“睡个午觉,夺天地生机···”
一闲下来,这过得何尝不是神仙日子。
嗯?
颜欢意识渐沉,忽然间身下仿佛被石块硌了一下。
伸手摸去,是一暗黄色的树种。
“这是什么东西?”
岁岁的声音从体内传来:“是从大树上蹦下来的。”
神树?
颜欢捏着树种,上下打量。
这就是古罗时代纳森的巫术结晶?
目测和寻常的树种没有丝毫的两样。
颜欢随手一丢,树种落在了山间石缝中,落地扎根,成了一其貌不扬的小巧树苗。
“森林之神的初代大祭司,这次就安安稳稳当一棵树好了。”
安置了“神树”,山脚的毒障一动,有人欲图入山,被阻拦在了外面。
颜欢双眼一闭,身子融入绿藤,转眼站在了山脚下。
来者是陆家的宝贝疙瘩,以及她的大表哥。
“嘿嘿···”陆玲珑先是坏笑了一声,随即双拳抱紧了,郑重作揖,“颜先生!”
“李慕玄前辈要退出‘全性’,收缘仪式三日后举行,故想让你出面当个见证。”
“全性”的退出仪式自古就有,不过很少有门人敢轻易尝试。
收缘仪式的流程,便是先将消息放出,给圈里人准备的时间,然后选定时间与地点,请德高望重之人出场见证。
自选定时间起七天之内,任何人无论以任何理由都可以参加仪式。
过程当中,包括见证人和参加者,可以对收缘者做任何事情。
这个仪式,对“全性”中作恶多端之徒而言,同找死无异。
不过一旦在仪式后活了下来,便算是为先前的罪孽埋单,同样表明了今后与“全性”彻底划清界限。
见颜欢没有反应,陆玲珑双手合十,频频眨眼。
“求求你嘞!”
她那感染后的异变眼眶,只有四角星状的黑窟窿,看起来十分可怖。
“去参加收缘仪式倒是没什么,不过为什么会选定我作为见证人?”
“诶?”陆玲珑傻傻一愣,“欢儿啊,你是不是对自己在圈内的定位还不清晰,你辈分是小,但你功绩、实力和势力都够啊,怎么担不起‘德高望重’这个词?”
“行了玲珑,颜兄弟不是在乎这些虚名的人,咱就实话实说吧。”
陆琳拱手说道:“实不相瞒,我们希望太爷能善了,但他心中憋的那股子仇恨,我们孙孙辈的根本摸不透。”
“论说天下有能劝得动太爷的,唯老天师和颜兄弟二人。”
颜欢一想,按照剧情发展,田晋中身死后,张之维下山扫荡“全性”,因为在公众场合动用了雷法,违反了公司管理条例,因此而遭到了禁足。
作为陆瑾挚友的张之维,最后也没参与收缘仪式。
李慕玄成全了自己的“诚”,却将陆瑾的心魔撩拨得更甚。
假如当时老天师在场,局面兴许有一丝丝转变的可能吧。
思索了片刻,颜欢点头将事情应了下来。
“不过话说在前头,陆老是否杀李慕玄,在我看来,不杀是境界,杀之是情理,最终的选择,还要落在他自己身上。”
“渡人自渡,我要是将陆老爷子给直接按住,那我估计得成他的心魔了。”
陆家兄妹一并拱手:“这点我们知道,有劳了。”
啪!
颜欢将手抚摸在了陆玲珑的脑袋上。
“陆老的心结干涉不了,但你身体的异状,或许我可以帮上一点。”
“闭上眼,在我输入炁息的引导下,改变你运炁的方式。”
唰!
一股暖流自陆玲珑天灵灌下,她紧闭双眼,将运炁诡异随着颜欢的炁调转。
渐渐的,陆玲珑那肌肤恶化成的猩红纹络变得光滑白皙,头顶尖角逐渐收于体内。
颜欢随手一掐,将缠带着丝丝恶意的“低语”揪出,手指碾动,掐成了齑粉。
“诶!!?”
“好了!”
“一开始我以为是灵魂的异变,可这问题连风星瞳都解决不了呢!”陆玲珑踮起脚,欣喜小跳了起来。
陆琳在一旁陪着表妹开心,玲珑毕竟是女孩子,面儿上再坦然,心中总归在意,如此一来就好了。
啪!
颜欢勾起手指,在陆玲珑脑门弹了一下。
“痛痛痛痛···欢儿你干嘛呢?”
“让你忘记我之前的行炁法,你人如其名,心思玲珑,我真怕你没事捣鼓我的术,回头将自己变成一团烂肉。”
“唔···”陆玲珑搓弄额头,疼的眼角溢泪。
下手没轻没重。
不过脑壳中关于方才行炁的轨迹,确实遗忘得七七八八了。
“好了,三日后我会按时到场,充当见证。”颜欢挥舞手臂,山野小径繁花开遍,算作为二人送行。
待陆家兄妹出了群灵山附近的乡野,颜欢化清风散去,反比两人先一步回到了陆家。
陆家大堂,茶香四溢,客座上是身穿天师袍的张之维,加上一身白衣的张灵玉。
莫名一阵穿堂风,颜欢现身屋内,先是拱手致歉:“不请自来,还请包涵。”
“别来无恙啊,老天师,陆老,灵玉真人。”
这个关键节点,颜欢出现的目的,几人心中都清楚。
没多言,陆瑾起身示意客座,邀请颜欢在张之维对面落座。
“小欢呐,听说你在纳森岛大闹了一番,听说都快将天捅开了。”张之维笑呵呵说道。
颜欢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位老人家眼神中有一股子道不出的辛酸,亦或是悲伤?
“是胡闹了一番···”
“大道坦途,莫因结果而乱了脚步。”张之维捋捋胡须,神色恢复了正常。
陆瑾一撇嘴,“装神弄鬼是术士的活,你怎么也兴这一套了?”
“嘿,你是不知道我当年下山游历,靠的什么糊口。”
“得了吧,当初是谁招摇撞骗,差点让静清老天师把嘴打歪了。”
张之维一愣,“翻黑历史是吧?”
“那···那没有···”陆瑾心虚应了一声,急忙将话题转移了。
“你们前来所为何事,我心里都清楚。都百岁的人了,知晓轻重,我会争取一个善终善了的。”
“嗨呀,说来惭愧,这几天玲珑和陆琳劝了许久,小欢你又···真是让我一张老脸没地方搁啊!”
陆瑾喝了口茶水,将后背靠在椅子,摆出一副无所谓之的样子。
这时,颜欢开口说话了,“关于三一门的往事,我多少也听说过一点,我想问,左门长真是被无根生和李慕玄所杀吗?”
嗯?
陆瑾猛然握紧了座椅扶手,身躯微颤。
这话,在几十年前,他从挚友郑子布口中听过,几乎一字不差。
“你···”
陆瑾怒目圆睁,连连吞咽口水,才将怒火给压下去。
仔细想了想,貌似现在也不一定能打过这小子,一身气力还得给李慕玄留着,心想便算了。
“陆老,答案您心中明明知道了。”
陆瑾手背凸起青筋,才松懈气力的手,又死死抓在了扶手上。
当年无根生为解李慕玄心中所惑,带人大闹三一门,后无根生与三一门长左若童交手,助其踏足逆生三重,又将“逆生三重”所破。
仙风道骨的大盈仙人,满天元炁掉了一地,只余下身躯佝偻、行将就木的残躯空坐于椅子上。
因深感三一门前途无望,他最后撒手西去。
陆瑾当然知道恩师是以身殉道了,但心中就是过不去这个坎。
“别逼我了,我真的想明白了!”
啪!
颜欢起身走到陆瑾身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君子有九思,九思成圣。”
“可我不想做圣人。”
“那就多为玲珑和陆琳他们想一想,李慕玄孑然一身轻放,您老可还有着太多的东西。”
颜欢将声音压低了,“要是争一时之气,您老就和他们一样了。”
李慕玄为人骄狂,其心不诚,因争一时之气,在左若童的呵斥下,宣称拜了“全性”的鬼手王耀祖为师,后荒唐一生。
左若童被惹怒动了真火,拉不下脸来表明心迹,眼睁睁见李慕玄误入歧途。
迎鹤楼中,一群自以为是的小混蛋同样在争气,结果青竹苑阮涛身死,侯凌窝囊一生。
因为阮涛之死,左若童放言要见李慕玄,所以有了后来的闯山事件···
一群人大错没有,或是其心不诚,或是争一时之气,小恶堆积,引起了一场无法挽回的滔天祸事,将所有人卷入其中。
“我想想···我想想···”陆瑾低声喃喃自语,不知说于谁人听。
颜欢深知,现在的冷静都是徒然,人一旦气血上头,根本毫无理智可言。
还是那句话,不杀是境界,杀之是情理。
但陆瑾是好人,如果可以,颜欢真心希望“一生无暇”可以善终。
为了一个李慕玄,坏了余生心境,不值当。
张之维端坐座椅,捋须点头。
“小欢说的没错,老陆啊,还是三思为重。”
“灵玉啊,给陆老背诵一段《静心咒》。”
“是,师父。”张灵玉应了一声,乖乖诵了起来,“冰寒千古,万物尤静,心宜气静,望我独神,心神合一,气宜相随,相间若余,万变不惊,无痴无嗔,无欲无求,无舍无弃,无为无我···”
······
念诵完毕,张之维又问道:“怎么样啊,有没有心静一点。”
“忘记告诉你了,这次李慕玄的收缘仪式,我是见证人之一。”
颜欢随了一句:“巧了,我也是。”
“啊?”陆瑾一愣,想也不用想,两个好曾孙,又偷偷跑出去给自己尽“孝心”了。
张之维毕竟和陆瑾是多年的好友,有些话没必要和颜欢一样藏着掖着。
他开门见山道:“老陆,假如你有可能做出后悔的事情,关键时刻,我可以晃一下你的上丹。”
“哼!”陆瑾不服气地闷嗤一声,反驳道,“二重之后丹田稳固,早就不是外人可以轻易撼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