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不动声色地问道:“那你说说,怎么个有赚头?”
浓眉大眼看了一眼桌子上丰盛的菜肴,喉结上下抖动了几下,老实地看着朱翊钧,低头哈腰地说道:“小的姓陈,贱名陈荣华。不知如何称呼少爷。”
“叫我朱公子好了。”
“原来是国姓爷啊,朱公子,去年南苑游乐会,不少进场卖吃食和东西的商贩们都赚到钱了,有的商贩三天游乐会,赚到了一年的钱。
朱公子,不知你听说了吗?”
朱翊钧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有耳闻过。”
“去年游乐会太赚钱了,商贩们为了争地盘,三天里发生了大大小小上百起冲突,其中有十五六人被送进了京师医院。”
朱翊钧看着潘应龙,似笑非笑地答道:“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潘应龙干笑两声:“在下也听说过,确实有这样的事。”
“那今年游乐会,顺天府应该有改善举措吗?”
陈荣华忍不住举了个大拇指,“朱公子真是站得高看得远。
今年顺天府把商贩分类,分成固定摊位和流动摊位。
固定摊位就是在南苑游乐会会场,划出六个区域,分出一百五十六个摊位,卖玩的、用的、吃的。
流动摊位合计二百二十四位,卖吃的、玩的。
所有摊位都不要钱,但必须先到顺天府衙登记,签订责任书,对各自贩卖出的东西负责,尤其是吃食,必须卫生干净”
“这是防范于未然啊。”
“公子说得没错。
上一次游乐会,有四个小贩卖的吃食不干净,三十多个人上吐下泻进了医院,现在那四个小贩还在吉林服苦役呢。
今年顺天府就是防范于未然。”
“你说了这么多,赚点小钱的门路在哪里?”
陈荣华嘿嘿一笑,“公子请不要着急,马上说到。南苑游乐会固定和流动商贩说是不要钱,可官府不赚这个钱,自然有下面的人赚这个钱。
这么好的发财门路,多少人想进场?偏偏只有三百八十个固定和流动商贩名额,怎么够分啊。”
朱翊钧哈哈一笑:“原来如此。你有门路搞到南苑游乐会入场商贩的名额?”
陈荣华一拍大腿,“要不然说公子你发大财呢,一眼就看出了其中关窍。
没错,顺天府有人拿住了这三百八十个商贩名额。你登记签责任书都没有,得给他们钱。给了钱才能拿到绿牌牌和蓝牌牌。”
“绿牌牌和蓝牌牌?”
“是的公子。顺天府颁发的纸牌牌,盖的有顺天府市政厅大印。
绿牌牌是固定摊贩,蓝牌牌是流动商贩。没有这两个牌牌,巡逻的警察和警卫军,抓到就没收东西,人赶出去。
第二次抓到直接丢进大狱里去。”
朱翊钧完全听懂了,“你是说你有门路,从顺天府衙里,花钱买到这个蓝牌牌和绿牌牌,在南苑游乐会里发一笔财?”
“是的公子,小的就是这个意思。”
“可是陈荣华,你说本公子拿着这个牌牌有什么用?”
陈荣华马上答道:“少爷,小的知道你是做大生意的人,一块两块牌牌对你来说,根本没用。”
朱翊钧没有出声,静待下文。
“好叫少爷知道。此事是顺天府衙里的某些人,瞒着潘府尹做的。京师畿辅的人都知道,潘府尹是多厉害的人。
那些人生怕被潘府尹知道,所以把这三百八十块牌牌打包卖出去了。有人拿到了牌牌,在外面开卖,二十块起卖。”
打包卖出去动静就小,动静小就不会引人注意,这些人果真好算计。
陈荣华看了一眼朱翊钧,继续赔着小心地说道:“少爷手里有钱,买个二十块五十块牌牌,再分包出去。招揽些商贩进游乐会卖东西,获利分少爷一半,三天下来也很丰厚。
有人根据去年的行情算过,一块牌牌三天下来能获利四十圆以上。对半分至少也有二十圆获利。
现在那些人报出来的价格是蓝牌牌十二圆,绿牌牌十圆。
公子要是买下五十块绿牌牌,只需出五百圆的本钱,三天游乐会可以获利一千圆,除去成本,少爷可以拿到五百圆的丰利啊。”
朱翊钧哈哈一笑,“要是我把三百八十块牌牌全包下,岂不是可以获利三千三百五十二圆!”
陈荣华一愣,在心里把数字飞快地算了一遍,不由咋舌,这位公子算数算得好快啊,难怪人家吃香喝辣的,我只能吃土喝风。
“公子,帐不能这么算。”陈荣华苦笑着说道,“谁都知道这牌牌包赚不赔,京师里能拿出三四千圆的人也比比皆是。
可这么大的好处怎么能让一个人吃下,多少人在外面瞪着眼睛看着。小的也是机缘巧合,能从中穿针引线,拿到四五十块牌牌来。”
朱翊钧看着陈荣华,左手的手指头在桌面上敲了敲,“那你能落得什么好处?”
“不瞒少爷。小的也想拿块牌牌,可是刨除进货的本钱,就没有多余的钱去买这个牌牌了。
于是想着帮忙找个大财主,去打包买下三五十块块牌。你们吃肉喝汤,小的捡些残羹吃吃,能白捞一块蓝牌牌就心满意足了。”
说完,陈荣华一脸期盼地看着朱翊钧。
他在这一带转悠了三四天了,一直一事无成,眼看着三百八十块牌牌今天三十,明天五十地拿走,所剩无几,心里着急。
好不容易遇到朱翊钧这样的少爷财主,看样子机会很大,必须要牢牢把握住。
“少爷,自己刚才也说过,谁会嫌钱少啊。三四千圆对于少爷来说,也就半年吃饭打赏的钱。
可谁家的钱都不是天上掉下来,多有三四千圆的进项,何乐不为呢?”
朱翊钧听着陈荣华苦口婆心地劝告,突然说道:“没错,多个三四千圆的进项也是好事。正好家里添了人口,用度增加了,确实要想法子多挣点钱。
只是我怎么才能信你?”
陈荣华激动地身子往前一探,“少爷,在下陈荣华,湖北承天府当阳县人,以前是个行商,有告身户籍纸,根底可查。
且我在楚悦轩做伙计,有本地人担保的。少爷不是跟小的做生意,小的只是帮忙跑腿,穿针引线。届时小的把你们双方约到一起,拿到牌牌了再货钱两讫。”
朱翊钧点点头,“嗯,你这说法本少爷信了。”
陈荣华屁股挪了挪,急切地又补了一句:“少爷,不过丑话我还得说在前面。这牌牌的价格天天见涨,昨天十圆,今天可能是十一圆,明天可能就是十二圆。
而且牌牌数量也是一天天的少,小的今天早上得到的信,还有七十块牌牌,但是少爷去交易时,就不敢保证还有多少了。”
朱翊钧笑了,“你这么一说,我反倒更信你了。潘先生。”
一直在坐蜡的潘应龙干瘪瘪地应了一声:“公子。”
“这事本公子就交给你了,好好办。”
“是公子。”潘应龙沉声应道。
陈荣华转向潘应龙,拱手欣喜又兴奋地说道:“潘先生,还请多多照应。”
潘应龙干笑两声:“好说,好说。”
陈荣华又奉承道:“潘先生这姓真是巧了,居然跟顺天府尹潘大人一个姓,都是这么年轻有为啊。”
朱翊钧哈哈大笑:“确实巧了。
今天这顿饭,吃的确实好,好就好在家常味道,回味无穷。潘先生,我先走一步,余下的事就交给你了。不必送。”
朱翊钧一走,陈荣华猛然发现后厅里的顾客少了一大半。
敢情刚才围坐在这里的二三十人,都是这位公子的随从?
自己京漂五六年,还真没见过这么摆谱的人,恐怕只有宗室勋贵家的公子才有这么大的谱。
想不到自己这个背时鬼,今天随便一找就找到这样一位贵公子。
他手指缝缝里随便漏一点,自己就能吃到肚圆。赚到钱了,就能回家去,就能去见堂客孩子。
陈荣华心里更热了,转向潘应龙,腆着脸问道:“潘先生,我们什么时候细聊?”
潘应龙神情复杂地看着陈荣华,突然一笑,“听你肚子咕噜叫了好几次,饿了吧?”
“不瞒潘先生说,小的把积蓄都拿去进货,想着在这次游乐会搏一把,其余的能省就省点。”
“这桌子上还有些剩菜,你要是不嫌弃,先垫垫肚子。”
陈荣华一脸苦涩,“有吃的就不错了,小的哪敢嫌弃。”
潘应龙指了指旁边桌子上的一人,“去,给他拿副干净的碗筷来。”
“是。”
陈荣华转头一看,发现后厅里余下的五六人,应该都是潘先生的随从。
好家伙,连府上的管事都这么大谱,这生意稳了。
老子走了这么久的背时运,这次否极泰来,要发财了!
坐在回西苑的马车里,朱翊钧问祁言。
“祁言,你有没有发现潘应龙跟朕有些像?”
祁言心里一咯噔。
皇爷,这话奴婢真不知道如何回答。
可不答又不行。
“皇爷,奴婢跟潘府尹打交道的少,对他不熟,所以不敢妄言。”
朱翊钧看穿他的小心思,笑了笑,继续说道:“在朕看来,王一鹗和潘应龙跟朕都有些像,只是像的部分有所不同。
王一鹗胆大妄为,潘应龙心思缜密。有时候,朕看他俩的奏章,能感受到自己在亲自处理这些事,仿佛他俩就是朕的两个分身。”
朱翊钧把车窗帘布拉开一道缝,看着薄暮中逐渐昏黄的京师东城,幽幽地说道:“大明这么大,朕一个人看不过来,有时候让他俩替朕去看看,也不错。”
转过一条街,仿佛闯进了滦州钢铁厂冶炼车间,喧闹繁华就像正在炼钢化铁的热炉一样,扑面而来。
丝弦鼓乐,吟曲唱歌,还有欢呼嬉闹声,仿佛海潮一般。
抬头一看,一栋栋高楼灯火通明,不知点亮了多少支蜡烛和油灯,才会亮如白昼。
街边上熙熙攘攘的全是人,穿着各种衣衫,戴着各色的帽子,说着各地的口音,脸上满是笑容、期盼。
“灯火通明!”
朱翊钧默然地看着这一切,过了一会悠然地说道。
“有些人看到勾栏酒楼灯火通明,无动于衷;看到学校书堂灯火通明,却是心痛不已。他们啊,根本不知道知识的宝贵,也不明白知识改变命运的含义。”
顺天府衙后院里,潘应龙坐在签押房里“无偿加班”。
他拿起今年南苑游乐会的检查报告,仔细地看着,时不时在上面批注。
“游乐会不仅是庆祝皇上万寿的节日,更是皇上与民同乐的大日子,任何细节都不能马虎,一点疏忽都会酿成大祸.”
看着密密麻麻满是批注的报告,潘应龙不由长叹一口气。
大明官场为什么会养成“清静务虚”的风气,就是因为多做多错,不做不错。
勇于任事就意味着要敢于承担责任。
责任二字,却是大明上下官员最不愿触碰的东西。
“府尹。”
潘应龙抬头看到自己的令史沈万象站在门口。
“千鹤,进来。”
“府尹,陈荣华已经安置好了,在镇抚司顺天局临时监牢里,他也全部招供,这是供词。”
沈万象递过去一叠文卷。
“放在镇抚司,免得走漏风声。你先坐,我看看。”
潘应龙接过来仔细看了一遍,哗啦一声甩在桌面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
“还真是个小喽啰。”
沈万象答道:“是的府尹,确实只是个跑腿的小喽啰。不过顺着他这条线,镇抚司抓到了主谋。”
“看到了,报告上有写,市政厅长史向金平牵头,把警政厅副都事王论、南苑管理所所长谷全拖下水了。
三百八十张牌子,全给到了安良行总把头修齐广。陈荣华就是通过他的一位同乡,从修齐广手里买牌子。
修齐广什么人物?”
“回府尹的话,修齐广是河间府沧州人士,自小习得一身好武艺。十八岁跟着师父进京,在报国慈仁禅院做护院.”
潘应龙眉头一皱。
这种佛门护院说白了就是打手。
以前佛门有田又有钱,下面有数以千计的佃户,还开有典当行质押库,需要武力威慑弹压。
“隆庆元年,刚峰公主持京畿道佛整饬,报国慈仁院被一扫而空,修齐广师父回去沧州,他带着十几位师弟留下,在某位贵人的支持下,开起了安良打行,后又改为安良行,自任总把头。
他手下有三四百号青壮,武功精湛的有四五十人,右臂都纹了一只燕子,又称燕子门.以前把持着南城的骡马市,后来又把持着东西城的菜市场.”
“帮会恶霸?”潘应龙不敢相信地问道。
“是的府尹。”
潘应龙狠狠一拍桌子,“入踏马的,老子上面搞得光鲜亮丽,结果下面全是一坨屎。”
沈万象等潘应龙稍微缓和一些,问道:“府尹,要不要把他们都抓起来?”
潘应龙看着沈万象,最后摇了摇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