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愤过度,劳累空乏,加上深受重伤,林晟便是再如何硬朗的身子骨,也架不住这般折腾,更何况他常年流连青楼水寨,早已外强中干。
饶是如此,陈沐适才抱起他,逃入偏殿之时,林晟便已经转醒了过来,只是浑身乏力,根本就动弹不得罢了。
也好在有惊无险,到底是渡过了这一劫,只是没想到,黄兴等人又要离开,林晟便更是不想起来了。
因为他并不想与这些留洋学生辞行。
所谓睹物思人,更何况这些人还是与他儿子林闻朝夕相处的同学?
他无法接受儿子的死去,更无法面对这些儿子密友的离别,仿佛会再度勾起他的悲伤,便也就只能装睡。
可当这些学生果真走了之后,他心中又是空落落地,若这些人还在,起码对儿子还有个念想,如今却是什么都没了。
人便是这样,总会找到自己的寄托,否则这日子也就过不下去了。
他年纪也不小了,该享的福也都享了,该受的罪也都受过,按说便是这么跟着儿子死去,也是无憾了的。
但他知道,自己还不能轻易死去。
因为家中还有妻妾和女儿,背后还有一个龙商会馆需要操持,更重要的是,儿子的仇,他还未报!
这种种执念,支撑着他继续活下去,让他生出一些生机来,他需要一个寄托,如此才能在最短的时间之内,恢复自己的状态,才能以更好的姿态,却完成那些未竟之事。
这个寄托便是陈沐。
他对待陈沐这个干儿子,确实是真心实意,也确实视如己出,虽说无法取代林闻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但好歹是个慰藉。
于是,他终究是起来了,朝陈沐说道。
“不管神打还是鬼打,都暂时别去学,找个地方好好休养,抓紧时间恢复,契爷有事要你去做。”
见得林晟醒来,陈沐也欣喜,心中放下心来,赶紧扶住了林晟。
“契爷有什么好去处?”
林晟看了看吕胜无,有些艰难地喘了口气,而后说道:“道长说得对,这里已经不安全,咱们必须赶紧离开,依我愚见,能去的也就只有一个地方了”
“龙商会馆?”林晟毕竟是龙商会馆的白纸扇,如今又是实际掌权人,背后的龙商会馆,乃是他的老巢,自是最安全的地方,陈沐作如此想法,也是理所当然。
然而林晟却摇头道:“你们也看到了,适才他们巴不得要我的老命,没有足够的力量之前,龙商会馆是回不去的,我想说的是”
林晟顿了顿,到底是开口道:“是何胡勇的田庄”
陈沐也是恍然,朝吕胜无投去询问的眸光,后者也点头道:“好,咱们就去躲一阵。”
何胡勇虽然已经被撤职,但田庄是私产,并未被查没,如今他也是赋闲在家。
虽然已经被撤职,但何胡勇虎威尚存,无论是官府,亦或是龙商会馆的人,想来都不敢找他麻烦,更何况,他的田庄有一代宗师林福成坐镇,试问还有什么地方比那里更安全?
早先陈沐是去学艺,是去找靠山,林福成虽然变相传授了一些功夫,但到底没有正面回应陈沐。
可如今不同,陈沐等人是逃难,何胡勇的真实身份是洪顺堂的西阁大爷雒剑河,林福成与大洪门又有着极深的渊源,种种因缘皆有,他们是不可能拒之门外,见死不救的。
吕胜无也不啰嗦,当即便与孙幼麟等人,护着陈沐和林晟,往何胡勇的田庄这边来了。
夜里漆黑,又是下雨,灯笼都没法子点起,一行人也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着。
也亏得此地近海,路上都是白色或者灰白色的沙碱地,即便是下雨,能见度也很高,倒也不虞有失。
临近田庄之时,沙碱地没了,两侧渐渐有了农田,又是田埂之类的乡道,众人抬着林晟,搀着陈沐,也着实不好走。
好在众人都是武者,走夜路也不算是大问题,到底是来到了何胡勇的田庄。
夜半敲门,里头也是警惕地很,今次非但邓镇海出来应门,连何胡勇都披着衣裳,撑了伞,打着个灯笼,站在廊下观望。
见得吕胜无等人进来,何胡勇也是眉头紧皱。
吕胜无走到前头,看着何胡勇,后者稍稍迟疑,便朝孙幼麟等人道:“放我房里,暖和些。”
孙幼麟和褚铜城便抬着门板,进了房中,何胡勇让邓镇海将其他人都安顿下来,又取了干爽衣物给众人换了,老妈子熬了老姜汤,分了众人喝下,这才算是缓过一口气来。
陈沐受伤不轻,一路淋雨受冻,伤口都发白了,如同泡得腐烂的猪肉一般,看着全无血色,也是吓人。
何胡勇到底是个老手,清理干净之后,敷上温和的药散,换上干爽温暖的衣服,陈沐也算是捡回这条命来。
陈沐虽然没有听从杨大春的建议,杀掉谭东华和庆长,但他的所作所为已经传遍新会。
何胡勇是何等人也,虽说被撤了职,赋闲在家,但一直关注着陈沐的一举一动,比其他人要更加清楚,此时见得陈沐一身致命伤,既是佩服又是心疼。
历经这许多事,他终于是认可了陈沐。
其中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便是陈沐曾经问过他一句话,他何胡勇到底是官,还是贼?
到底是巡防营管带,还是洪顺堂的西阁大爷?
这个问题困扰了何胡勇很久,他能够潜伏在官场,是洪顺堂耗费了无数人力财力与门路关系,才有了他今时今日。
而作为回报,他也给洪顺堂带来了不可估量的利益,这许多年来,这种产出与投入,其实已经扯平,即便他真的变了节,真个儿将自己当成官儿了,陈其右也不会责怪他什么。
被撤职之后,他与其他被罢黜的官员一样,都产生了很多不满和怨气,但最终,他还是释然了。
因为他发现,原来自己的心,终究要归属到洪顺堂,便如同离乡多年,风风光光的游子,老来回到故乡,忍不住热泪盈眶,才发现自己最爱的,终究是这片故土一般。
他是洪顺堂的人,是西阁大爷,而不是巡防营管带,认清楚了这一点,其他事情也就都顺其自然了。
他对陈沐并无个人偏见,相反,因为陈沐是陈其右的儿子,他心中其实也有着别样的关切。
但他为人铁板,公正分明,陈沐若是与陈英一般的人物,他会毫不犹豫认可和接纳陈沐,奉他为少主,为他接掌洪顺堂扫清所有的障碍。
可陈沐并不是,他自小读书,从未沾染过帮会中的事情,想要接掌洪顺堂,何胡勇是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然而现在不同了,陈沐所做的每一件事,几乎都发生在何胡勇的眼皮底下,而且好几次都差点将何胡勇也拉下水。
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陈沐做的这些事,难度有多么的大,付出又有多么的惨重。
这个细皮嫩肉的陈家二少,此时身上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肉,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他尊称陈沐一声:“少主!”
何胡勇早先就与陈沐说过,他愿意辅佐陈沐,此时听到何胡勇这一句尊称,陈沐也点了点头。
“该叫你何大人,还是何大爷?”
何胡勇见得陈沐这调皮的少年样,也笑了起来。
这还是陈沐为数不多见得何胡勇的笑容,这个整日里穿着戎装,死板着威严脸面的军官,这一刻才像点人样。
“我姓雒,身份一直不为人知,香主一般叫我老野,少主若是不嫌弃,也这么叫吧。”
老野就是老东西的意思,从这称呼,也足见雒剑河与陈其右的交情了。
投桃报李,敬人者人恒敬之,他认可了陈沐,陈沐自然也会认可他,更何况,眼下这种境地,陈沐也确实非常需要雒剑河的帮助,当即点头道。
“叫老野难免有些不敬,人后如何叫都不碍事,人前却是要保守规矩,往后你就是二叔,侄儿就靠你了。”
二叔可不是单纯的叔叔之意,而是刑堂长老在洪顺堂里的地位,本该叫二爷,但雒剑河毕竟不算太老,一声二叔叫出来,又能彰显他的地位,表明陈沐的敬意,同时也亲近了不少。
两人虽然做了不少亦敌亦友的事情,但无论如何说,他确实是陈沐在整个洪顺堂之中,相互了解最深刻的一个人。
身为敌人之时,是老死不相往来,变成朋友之后,便同样是生死两相依了。
雒剑河仿佛又找到了自己的归属,就如同游魂野鬼找到了家一般,脸色红润起来,朝陈沐道:“二叔就二叔,也是不错的。”
陈沐也是困乏得紧,伤口处置完毕,外头已经放亮,不过陈沐却终于是安心下来,好生睡了个安稳觉。
在梦里,他又见到了父兄与母亲,童年里的点点滴滴,非但没有变得模糊,反而更加清晰起来。
那梦境之中,他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幼童,大方美丽的母亲,拉着他的双手,小心翼翼地引导着他学步。
他的心中充满了慌张,也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好奇,更是对自己掌握新的技能和力量,感到欣喜而兴奋。
母亲的双手终于松开,那么梦中的幼童,摇摇晃晃地走着,越发稳健,正如此时的陈沐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