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铎作为礼部右侍郎、国子监祭酒,在朝中地位或许不是最高的,但在天下士子眼中,他的名望无人能及。
谢铎出门向来不讲究排场,鸣锣开道前呼后拥的场面几乎与他绝缘,最多一名老仆赶车,以前偶尔出门还会带着宁儿,这次他独自前来,人看上去虽然依然精神矍铄,但不服老不行,脸上皱纹又增添许多……毕竟谢铎今年已经六十八岁,临近古稀。
沈溪出得大门,一眼看到马车旁的谢铎,赶紧上前见礼。谢铎面带微笑,跟沈溪寒暄两句,二人一起进入庭院。
谢铎道:“内子本要同往,但家中幼子无人照料,便留她在府中,却未料你这里如此冷清。”
一句话,就不由让沈溪笑着恭喜:“谢师这是老而弥坚啊。”
“咳,你小子,便知道你会如此消遣人……本不愿与你说,但一些事总是藏着掖着也不好,年初时我已将宁儿纳为妾侍,我毕竟已是风烛残年,能留下子嗣,令她老有所依,总是安心一些。”
谢铎提到自己风烛残年,身上散发出一种沧桑感。
沈溪倒不觉得谢铎是老牛啃嫩草,因为是宁儿自己选择侍奉谢铎终老。宁儿敬仰谢铎的为人,将谢铎视为偶像,再加上幼年生活艰辛,多次被人转卖,令宁儿对于年长的男人有不同于一般女人的好感。
至于谢铎纳宁儿,算是一种负责任的体现。
如今宁儿有子,且是谢铎的亲生骨血,那宁儿就算将来在谢铎过世后形单影只,但至少她的思想不会偏狭,会将全部身心用来抚育照顾孩子。
子女对于缺乏安全感的女人来说,意义不同于男子,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女性缺乏社会地位和劳动价值的时代,若老无所养,那会陷入一种悲惨的境地。
说及宁儿诞子,沈溪感慨良多。
想到宁儿当初那不太正经的脾性,到如今能安分守己做谢铎的妾侍,沈溪便觉得能让宁儿安定下来,对宁儿和谢铎都算是一个圆满的结局,他没有丝毫世俗的偏见,对此只有恭喜。
除了谢铎,别人根本不能让宁儿循规蹈矩,谢铎的人格魅力可不是一般人能比拟的。只是老夫少妻,沈溪难免会想的促狭些,谢铎不会是日久生情最终导致“晚节不保”,被宁儿用一些特殊的手段给……
就算心里怀疑,沈溪绝对不会问出口,现在人家事主高高兴兴接受了,自己为何要去做一个捅破窗户纸的坏人?
谢铎进到正堂,宾主坐下,还未等茶上来,谢铎便迫不及待询问沈溪南下这一路的见闻,主要是沈溪在广东所做之事。
沈溪据实而言,谢铎听完后唏嘘不已:“以前京中对你在东南履职有颇多传闻,但多为贬低之言,但我知你脾性,你做事不拘成法,敢作敢为,那些贪官污吏碰到你,也是他们恶贯满盈!”
“谢师,别总说学生的事情,不知谢老这一年多来在京城日子可过得安稳?”沈溪笑着问道。
谢铎一摆手:“我一介老朽,无非是在国子监教书育人,哪里会不安稳?但我越来越觉得精神不济,便是教授《四书》《五经》也颇有力不从心之感,之前已多次向朝廷请辞,朝廷一概不允。对了,此番回来,你可是重回翰苑?”
“呃……”
沈溪这下不好回答了,“学生方回京城,吏部尚未有安排,只能回府等候消息。”
谢铎笑道:“老朽不知还能在朝中效命几年,若你肯屈就,不妨由你来接替老朽,执掌国子监,为天下士子表率……”
沈溪赶紧起身行礼,推辞道:“谢师,万万不可。”
谢铎道:“便知你要推辞,论声望名位,你或有不如,但你却有颗赤子之心,若潜行研究学术,乃造福天下之幸事,也可实现人生抱负。”
“此事若有老朽向朝廷提及,就算朝廷不允,将来也会将你往此方向栽培,或许用不了几年,便可成为国子监祭酒人选,总领天下士子!”
沈溪摇头苦笑,他觉得谢铎太过高看他了,国子监祭酒是什么职务?那是教育部部长兼北大、清华、北师大甚至人大等一大堆京师大学的校长,甚至还拥有文化部和人事部的部分权利。
国子监祭酒代表文坛最高成就,而沈溪也就三元及第名号响亮,就算曾为东宫讲官,可他的名望要达到国子监祭酒的高度,少说要在官场上打熬个三五十年。
沈溪道:“谢师切勿言笑,学生如今学业荒驰,久不举书案,早不是当初好学稚子,谢师如今精神矍铄,可再为大明育英才二十载,何劳学生越俎代庖?”
沈溪没有说自己年轻气盛不能胜任,只说自己如今当了官,公务繁忙,导致学业荒废,不配担任国子监祭酒,顺带恭维谢铎老当益壮。
谢铎听明白沈溪话中未尽之意,点头道:“老朽不会强人所难,大明朝政或许更需要你,回头我便去礼部帮你问问……说起来,我欠了你一个很大的人情。”
这话说得隐晦,至于这个人情,沈溪琢磨大概说的是宁儿的事,当初是他将宁儿送到谢铎身边,让谢铎老来不再孤单,宁儿平日对谢铎的照顾无微不至,一个老人家,能如此安享晚年,除了感觉对宁儿有所歉疚外,更多的是对沈溪心存感激。
二人又谈了许久,主要涉及朝廷这一两年发生的事情,其中最关键莫过于西北战事。
当谢铎问及沈溪看法时,沈溪实话实说:“西北之地实不宜轻启战端,一马平川难期不说,一旦遇挫,反倒会让九边之地生灵涂炭,多年来的屯田固边成果,将会毁于一旦!”
在沈溪看来,这场仗根本就不该打。
诚然,大明是拥有佛郎机炮,还有一些新式火器,比原先的鸟铳射程和威力都增加不少,但问题是鞑靼人既能打正面,又能凭借骑兵的优势进行迂回包抄,而大明火炮沉重,进退艰难,若鞑靼人就是不跟你正面较量,专打背后,袭扰粮道,大明军队输的几率在七成以上。
谢铎叹道:“可惜我一介老朽,不懂兵法韬略,无法上书陛下,请陛下收回成命。”
“谢师千万别勉强,此番陛下心意已决,非臣子所能左右,只能期冀刘尚书再次挫败鞑靼人,到时大明北疆以贺兰山、阴山为界,坐拥河套之利,陛下心愿达成,百姓安居乐业,朝局自然安稳。”
沈溪说出一个美好的祝愿,同时也告诉谢铎现在的情况,别人没法劝朱祐樘收回成命,倒不如老老实实等待最终结果的到来。
其实沈溪也是想堵上谢铎的嘴,他听出谢铎明显有意让他上疏,去触皇帝的逆鳞。
沈溪明知西北之战打不得,他可以跟谢铎进行沟通,但却无法向皇帝坦诚,这是原则问题。
沈溪本是皇帝钦命延绥巡抚,虽然不知最后是什么原因令皇帝改变初衷,但料想不是因为皇帝不信任。若真认定沈溪乳臭未干不堪大用,只管留他在东南,或者直接将他就地卸职,为什么还要将他调回京城?
只有一种解释,皇帝迫于某种压力,临时改变了主意。
谢铎对此,只能摇头叹息,最后他道:“沈溪,你回到京城,不该就此放松对自己的要求,朝廷现在非常需要你这样年轻有为的后起之秀,记得多去吏部走走,争取能早日进宫面圣,就算不能回詹事府和翰苑,也当在有司衙门做出一番成绩。”
“多谢谢师提点。”沈溪执礼甚恭。
事情谈得差不多,这会儿夜色已经很深了。
沈溪本要留谢铎在府上吃宵夜,可惜他现在自己也只是粗茶淡饭,这会儿整个大院里只有他和谢铎,还有管家云伯,想找个人做饭都很困难。
沈溪说明难处,谢铎笑道:“若家中无好酒好菜,可随时到我府上,国子监内清静,我让内子多做些美味佳肴款待你。”
沈溪笑道:“谢师之前已言明,令夫人如今要照顾家中幼子,学生岂能不识相前去叨扰?还是过几日,学生请一些人回来,到时再宴请谢师,把酒言欢。”
谢铎笑着往外走,声音传来:“酒水我可不敢沾了,毕竟是快七十岁的人了,自己的身体需要自己爱惜,你也一样,酒能误事,你在东南干得有声有色,算得上文武全才,切忌沉迷于酒色!”
沈溪恭敬应了,送出门口,目送谢铎的马车走远,这才转身回屋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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