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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回到幽影城时,看见了等在那里的火焰骑士。

    高挑瘦长的身影立在原地,不知道在门口等了多久,以至于见到她时都没有立刻反应过来,神态动作仿佛仍身处梦中。

    她在火焰骑士面前停下脚步。对方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神。“莱拉大人……”希德以手按胸,低头深深向她行了一礼,竭力维持平静的声音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您回来了。”

    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起,她就一直想告诉对方不必使用敬称。

    她微垂眼帘,望着保持行礼姿态的火焰骑士。

    “……希德。”火焰骑士闻声抬起头时,她上前一步,抬手抱住对方。

    火焰骑士的胸膛其实一点也不温暖,金属冰冷,纹饰也不光滑平整。那猩红如火的长斗篷只是颜色看起来炽热。

    但她并不介意。

    火焰骑士的身影僵了一下。太久没有被拥抱,也太久没有去拥抱他人,那熟悉而陌生的举动似乎让希德有些不知所措。

    好半晌,瘦高的火焰骑士才抬起手,小心翼翼地环住她的背,而且不敢抱得太紧,似乎担心自己的力道会把她弄疼。

    “怎么了,莱拉大人?”

    对方语气和动作都极其生疏,然后蓦地想起什么,语气紧绷起来。

    “您受伤了吗?”

    她摇了摇头。

    她离开火焰骑士的胸膛直起身,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小的装着白沙的瓶子。

    “抱歉……我能带回来的就只有这些。”

    追随梅瑟莫的火焰骑士,曾经都是黄金王朝的贵族。

    在千年的时间中,他们一直盼望着能回到王城罗德尔。但他们日思夜念,千思万想的故乡,如今只剩下被灰烬淹没的废墟。

    不管是熟悉的人还是事物,都已经不在了。

    “……没关系的,莱拉大人。”

    火焰骑士已经决定用余生为主君守墓。

    就算成王的褪色者打算揭开幽影地的封印,让所有人都能回到交界地。

    他们想要回去的地方也已经不在了。

    火焰骑士迟疑了一下,声音微轻:“您要去看看吗?”

    ——位于幽影树树脚的墓地。

    她没有直接回答对方的话。

    “……我有点累了。”她说,“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黄金树烧了几天几夜,漫天飘落的灰烬让白昼也暗得如同黑夜。

    她当时站在树下,站在灰烬里,抬首仰望火海般通红的天空,一动不动不知望了多久。

    后来她终于看够了,决定启程回幽影地。和褪色者辞别时,也许是因为对方从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她也不想要任何回复。

    “在我的家乡——”开口时,她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自己的故乡。

    “在我的家乡,”她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突然笑了一下。

    “关于半神和英雄的故事,一向都没有什么好结局。”

    夜幕垂临,幽影地被黑暗吞没。

    空空荡荡的寝殿内,烛火昏暗摇曳。她坐在垂落幔帐的床边,任无声的夜色包围过来。

    她对体内的东西说:“出来。”

    “我知道你在,也知道你在看。”

    周围寂然无声。那寂静仿佛嘲笑着她的不自量力,连烛火摇曳的光影都没有变动分毫。

    她离开床畔站了起来,抽出早就准备好的匕首划开自己的掌心。殷红的血液溢出来,她将伤口一抹,以血为颜料,跪到地上描绘她当初在祭坛前瞥到的符文。

    血液没过神殿的台阶,将洞窟变成了血液的河流。

    她一个人的血根本不够。不够。

    她在寝殿的地板上画出繁复诡异的符文,将鲜红的血不断抹到周围的床帐、软榻、桌椅、屏风、镜面上。

    “……出来。”

    但是没有动静。

    还不够。还不够。

    只是这点血还不够。

    她将血抹到周围的墙壁上,涂到浮雕冰冷的地面上。

    她再次划开自己手掌的伤口。温热湿润的血液淌出来,她干脆用整只手掌一抹,在地上抹开猩红刺目的痕迹。

    “……你不是想要我的身体吗?”

    “你不是渴望鲜血吗?”

    “那就来拿啊!”

    “出来拿啊!”

    她将血迹斑斑的手砸向地面:“……滚出来啊!!”

    血珠溅到脸上,被反复划开的手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连那烈火灼烧般的疼痛都变得麻木起来。

    无人回应。她弯下身,血肉模糊的手指攥握成拳,全身剧烈颤抖。

    地面上的血迹尚有余温,她趴在那用鲜血描绘的符文中,满脸是血地抬起头时,发现周围寂静得过于诡异。

    不论她之前闹出了多大的动静,不论她如何嘶喊,黑色的幽灵侍女和殿外的火焰骑士都没有冲进来查看情况。

    烛火的光影在墙上凝固静止,周围的景色就像画布上的颜料。在她注意到的那一刻,那些景色融化扭曲,缓慢地滴落下来。

    她踉跄着站起身,烛光昏暗的寝殿开始溶解。回过神来时,她已经站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

    「汝太吵了。」她感到有什么东西舔过她手掌心的伤口。在想要吞掉她整只手的前一刻,那个存在勉为其难地停了下来。

    「求吾可不应该用这种态度。」

    在她开口之前,真实之母继续道:「不过不碍事,反正吾也无法复活死人。」

    那无形的存在张开恶意。

    「看在汝的血液甚合吾意的份上,说说看吧,汝所求之事。」

    无尽遥远的黑暗中,如脊髓神经般错综细密的光河蜿蜒开来。她立在虚空中,立在那细细密密、如千亿丝线纠缠在一起的时间之外。

    她哑声开口:“……把我扔下去。”

    真实之母微微一顿,然后不受控制地大笑起来。

    「汝想回到过去?」它道,「就凭汝?」

    周围的黑暗隆隆震动起来。

    「再说了,吾为什么要帮汝?」

    它似乎以为她会说出“我可以成为你的眷属”“我可以给你我的血液”诸如此类的话。

    “因为你输了。”她仰脸注视虚空。

    “黄金律法覆灭,褪色者成王。你的眷属蒙格并没有达成你的期望。你依然需要以鲜血为媒介才能降临,力量无法在交界地自由施展。”

    她微微喘了口气,挣扎着站直身体:“想要改变这一切的,并不只是我。”

    黑暗中,那无形之物在打量她。

    尽管如此,她也只比一粒尘埃稍微显眼一点,是时间的长河一个浪头打过来,就会让她彻底消失湮灭的渺小存在。

    「在时间的夹缝中迷失道路比死亡更凄惨。」真实之母的语气突然变得温缓慈爱起来。

    「汝会在无尽的虚空中永远下坠,到时候就算渴求死亡,也不会得到解脱。」

    “就算如此,我也愿意。”

    「可怜的孩子。」真实之母弯起唇角,再次重复:「哦,真是可怜的孩子。」

    「何等愚蠢。何等无知。」周围的黑暗波动起来,随着它的笑声震颤摇晃。

    「就算回到过去,汝又能如何?」

    “我……”

    但真实之母没有给她回答的时间。

    黑暗膨胀翻涌起来。下一瞬,时间的巨浪席卷而来,如奔腾的山洪吞灭了她的所有感官。

    坠落的过程中,她看到了通天彻地的光柱,看到了只剩空壳的神祗被悬挂在黄金树内。她看到脸色苍白的少女立在白雪飘飞的锻造炉边,以身为芯引燃烧树的灰灭火焰。

    但那只是刹那闪现而过的历史。攻城的火光紧接着铺天盖地,投石车的尖啸响彻战场。海沙般的士兵涌向高耸的城墙,厮杀声震耳欲聋。

    ——我的半身啊,和我一起被击碎吧!

    神祗的箴言在黄金树内回荡。伴随着破裂四溅的光芒,让世界都为之摇动的力量,金发的神祗挥起锤子,砸碎了象征世间律法的法环。

    她看到交界地陷落战火,厚实的城墙崩毁坍塌,繁荣的城镇化为废墟。黄金树的根部被诅咒污染,不死的怪物爬出坟墓。曾经丰饶的大地被腐烂寄生,天空变成血一般的鲜红。

    她从时间的缝隙中落了下去。

    静止于风暴之眼的古老龙王似有所感,在某个瞬间微微睁开眼睛。

    在战场上和敌人交手的红发女武神,旋身挥刀时的动作似乎顿了一下。

    在地底用鲜血祭祀的独眼君王朝虚空举目。压低斗笠朝云海之巅进发的佩刀武者停下步伐。

    混乱的时间、交错的时间,如同滔天巨浪,毫不留情地朝她迎面打来。

    火巨人的咆哮撼天动地,黄金树创立之初的战争尤为惨烈。那个时候的黄金王朝与全世界为敌,踩着敌人的尸首不断向前。

    她好像看到了手持巨斧的身影,率领着黄金树的军队南征北战,一路扩张。她好像看见了红发张扬的英雄,在黄金王朝和卡利亚皇室的利耶尼亚战争中大放异彩。

    但在黄金王朝之前是龙族和兽人的时代,万物仍旧保留彼此的特征,五指被认为是智慧的象征。能工巧匠建立起将来会坐落于天空之中的宏伟都城。万物死后的灵魂会被特殊的火焰焚烧分解。死亡无比神圣。

    她从时间的缝隙中不断坠落。

    锵——

    砸环的声音再次响彻天地。黑暗中,那金色的耀光一圈圈扩散开来,如同地震剧烈的余波。

    她从时间的缝隙中不断坠落,没有归处亦没有来处。无数历史的碎片从她眼前纷飞而过,但她找不到落脚点,也无法阻止自己继续下落。

    砸环的神祗金色的长发染上烈焰般的赤红。同一具躯体好像裂成两份意识,一边代表毁灭,一边象征铸造。

    铁锤落下时,法环迸现出裂痕。

    铁锤落下时,那裂痕再次修复如初。

    周而复始,周而复始,最后还是毁灭的意图占据了上风。

    伴随着艾尔登法环的碎裂,那身躯也出现裂痕。

    从裂痕中迸发出刺眼的光,炽金明亮,比太阳更加耀眼。

    她还在不断下落。虚空没有尽头,连那滚滚向前的时间之河,也在黑暗中变得遥远起来。

    ……不好。

    她伸出手,但只能抓住虚空。

    她张开口,但无法发出声音。

    就在这时,一团暗红色的火焰从她胸中冒了出来。

    那火焰在黑暗中燃烧起来,如鼓动的心脏一般拼命膨胀。如同做出呼应,仿佛回应某种信号,在那蜿蜒交织、纠缠交错的时间中,突然亮起了一线暗红色的光芒。

    从开始到结束,尽管在历史的长河中短暂无比——

    那色泽不祥的火焰,她绝对不会错认。

    ……那是梅瑟莫存在过的时间。

    泪意毫无预兆涌上眼眶,她睁大眼睛,拼命朝那个方向伸出手。

    察觉到她的意图,周围的黑暗朝她挤压而来。时间的法则如同一扇关上的门,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她这只试图外逃的蝼蚁。

    灵魂仿佛都要被挤碎的剧痛让她无法思考,无法呼吸。

    在思维停滞的空白中,她仿佛听见真实之母的声音在脑内响起:

    「就算回到过去,汝又能如何?」

    像她这样弱小的人,能改变什么呢?

    她没有雄辩的口才,没有纵横捭阖的智慧。哪怕把削铁如泥的利器交到她手中,她也无法发挥武器的优势。

    在这个世界的历史中,她就是一粒沙……不,比沙粒和尘埃还要渺小。

    本能和直觉都告诉她,她马上就要消失了,她马上就要湮灭于无人知晓的黑暗里。

    但是——

    被剧痛模糊的视野里,眼泪大颗大颗地涌出来。

    但是——

    她张开口,没有声音出来。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由比尘埃更加渺小的物质组成的。

    不管是多么宏伟壮丽的王朝,不管是多么宽广无垠的世界,全部——全部都是由最微小的事物构成的。

    世界的法则无情收拢。但她只是一粒沙,一粒尘埃。

    不,她比那些东西更加渺小,更加微不足道。

    时间的大门关上了,但微小到几乎不存在的东西从它的缝隙中漏了下去,如同细砂一般在黑暗中微微一闪。

    ……坠落停止了。

    意识慢慢清晰起来时,她意识到自己趴在地上,被太阳晒过的花草气息包围。柔软的花海在风中摇曳,不远处传来脚步声。

    抬起头来之前,她已经知道自己会看到谁了。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用血迹斑斑的手死死抓住那人的裙摆。

    ——她也许没有强大的力量。哪怕把削铁如泥的利器交到她手中,她也无法发挥武器的优势。

    ——但是,她知道最锋利的刀该交到谁手中。

    她知道最致命的武器,应该递到谁手里。

    阴影落下来,她挣扎着抬起头,看向那个尚未成神的身影。

    她对玛莉卡说:“……请阅览我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