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不想吗?但是我现在觉得无颜见我的儿子。如果他问我,我跟他妈妈为什么不在一起了?我怎么回答。像我这样不合格的爸爸,最好还是少见儿子为好。我想,一切都需要时间吧,随着时光的向前,许多事情总归会淡化的。”
梦独想,有些事情,不仅不会随着时光的向前而淡化,反而会更加深伤痛,更烧灼心房。但他没把这话说出来,以免叶晓晨的心里更加添堵。
因为一个萍水相逢的年轻女人,叶晓晨鬼使神差般地身体出轨失去自我,继而失去了美满的婚姻和美满的小家庭,重新回复单身汉生活;然而,压根儿一无所有和曾经拥有,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叶晓晨都体会到了,体会得太深刻了。
在偌大个栾糟县,除了叶晓晨,无人知晓梦独家在何方,家,是他的伤心地,他从未跟他人谈起家乡,从未踏上归程;可是叶晓晨的家近在咫尺,他如今也不回家了,有时还哼出老歌:“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为什么流浪,流浪远方,流浪……”
梦独打趣道:“什么你的故乡在远方?什么流浪远方?你的家乡就在栾糟好不好?你连栾糟都没有走出去,还流浪远方?这首歌,你是专门为我唱的吧?”
叶晓晨不回话,而是唱起另一首已经变成了老歌的歌:“我想要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多大的地方,在我疲倦的时候我会想到它;我想要有个家,一个不需要华丽的地方,在我受惊吓的时候我才不会害怕……”
梦独说:“晓晨,这歌也不太适合你吧?你跟我不一样,我是无家可归,你是有家不回,你的家充满温馨充满爱,你明明可以在家里找到慰藉,但你却矫情着不回去。”
叶晓晨说:“如今,我们都成了不回家的人。”接着,他随口哼起了又一首歌:“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等待一扇不开启的门……”他停了下来,脸上布满怅然若失的表情,说,“现在,还有谁会爱上我呢?我成了一个人人讨厌的渣男,成了一粒人见人嫌的老鼠屎,我成了一个离男,真真正正的离男。”
梦独错解了叶晓晨话里的“离男”之意,说:“你算什么离男?你随时可以回;还有,你爸妈给你打过那么多电话,还有叶晓露跟常磊磊也带小震宇来看过你,可你就是不回家,能怨着谁?所以,我才说你矫情呢,做给谁看呢?还离男呢。”
叶晓晨听明白梦独是误解他所说的“离男”内涵了,于是纠正道:“离男,离男,所谓离男,乃是离婚的男人,而非离家的男人也。这是栾糟县近年来涌出的一个专有名词,你跟外在的人接触太少,不知道这个俗而又俗的知识,没什么好奇怪的。”
“不知是谁最先创造出这个词语来,还挺形象挺有意思的。”
“是很多个离婚的男人创造出来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近几年离婚率激增,许多离男想到一块儿去了。”
“有多少离男,就有多少离女。”梦独说道。
“你提到离女,我想起来了,离男们还有一个名称,叫作‘渣男’,是离女们给起的名,好像对于婚姻的失败,她们自己没有一点儿责任,把罪责一股脑儿全扣到男人们身上了。不过,在这一点上,离男们还是普遍比较大度的,没有称离女们为‘渣女’或者‘腐女’。”
“且不说别人的失败的婚姻,就说你吧,罪责可是全在你身上,司灵蕊是一直被蒙在鼓里的。”
“但,到现在为止,司灵蕊没有骂过我一声‘渣男’。明明是渣男的男人,却并不被骂;而一些不是渣男的男人,却被骂成渣男。世上的事儿太奇怪了,是是非非真是太难分清了。”
叶晓晨的话令梦独想起他跟苟怀蕉之间的婚约。他和苟怀蕉之间的婚约,还远远没有上升到婚姻的程度,他为了解除婚约,却被几乎所有的人看作渣男,看作陈世美。
舒明与瘸妮的结合,叶晓晨和司灵蕊的离异,使得梦晓推拿店沸反盈天了好一段时日,那些乱糟糟的或喜或悲的生活情节,令梦独没有太多的闲暇去回顾过往,去想与过往相关的心事,也便几乎没有沉入恶梦的深渊之中。而今,叶晓晨来了,一个独男和一个离男在梦晓推拿店里形影不离了,叶晓晨交际宽泛,加之话多,每天都会给梦独带来一些民间新闻,何况店里还订了几样报纸,梦独虽然少出门,但也几乎成了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了。
梦独知道,叶晓晨对自己的评价并不属实,他在人们的眼里,并非一个人人讨厌的渣男,一粒人见人嫌的老鼠屎,在有些人的眼里,叶晓晨离婚了,大小是个老板,家境优裕,人又长得帅气,还有,他有一种天生的风流和放荡不羁,而这正是许多女人的所好和所爱,不是说男的不坏女的不爱吗?离了婚的叶晓晨,正是某些女人心目里的凤凰男。既有离了婚的女人,也有未出阁的黄花闺女,她们瞅准了叶晓晨的优秀,托媒人找叶维川和他老伴儿提亲,还有的女人主动向叶晓晨投来满含秋水和风情的媚眼,甚至大胆投怀送抱。但是叶晓晨对这些女人的态度是,要么拒绝,要么反感,要么无视,要么无感——即便是姿色特别妩媚的女子,也难以让他沉睡的心海死水微澜了,他已将纯爱投给了司灵蕊,亦将野爱投给了幺小桃,如今,他已经无所谓爱与不爱了。
叶晓晨与梦独一样,以店为家,但潜意识里他还是有家的,是有惦念他同时也让他惦念的亲人的,特别是成功让他和司灵蕊血脉相连的叶震宇。他认为自己是个不称职的爸爸,是个很不好的榜样,怕自己带坏了他,所以克制着不见叶震宇,但内心里、梦里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叶震宇。想到是自己令叶震宇失去了一个完整的家,他的罪责感更是常常噬咬着他的仍在流血的心。有时候,他会忽然想,如何弥补给司灵蕊给叶震宇造成的伤害。这样的想法,不是太明确,而是一闪念,倏忽而过,其实,是尚存在他的潜意识里。
这种潜意识变成明意识是需要一个契机的,这契机来得可以说看似突然,实则自然而然,还来得有些正当其时恰如其分,连他自己也没有料到,是事后感知出来的。
门店打烊了。近来,叶晓晨戒了酒,说喝酒误事还让人心智昏乱。梦独打趣他嘴上说戒心里却想着酒,所以戒过几次总以失败告终反倒是重端酒杯后对酒的感情更加浓烈对酒的依恋更加贪得无厌了。叶晓晨说,这回我一定戒掉,否则我自残割掉舌头。梦独没有再接叶晓晨的话,免得他哪天犯了酒瘾喝酒上头在浑浑噩噩中真的挥刀割舌成了半截舌连话都说不利索。
想到半截舌,梦独不由地想起梦胡香来,那个真正半截舌头的女人,那个为人作嫁苦口婆心促成多少对怨男怨女一生孽缘而后从中捞取好处的女人。他摇了摇头,叹息一声,想立马将梦胡香的形象赶出他的脑海。
自从那位盲眼理疗师跳槽到离家较近的推拿店后,在梦晓推拿店居住的,只有梦独和叶晓晨。叶晓晨的“戒酒”,使得晚饭用时缩短了许多。
晚饭后,梦独和叶晓晨便出外散步,边走边谈天说地,像是回得了多年以前,看上去,他们简直像是两个满怀理想放眼世界的大学生。
叶晓晨说:“晓南,你说怪不怪。有时候,我真是不乐意跟你走在一起,我会心里有些不平衡,你是那么年轻,岁月没有将年轮刻在你的身上脸上;而我呢,虽然也比同龄人看上去年轻,可是一跟你比,就成了老大哥了;谁会想到,你是我哥呢。”
梦独道:“我跟你说过了,这个店里,你操心的事儿多,还有,近年来你经历了很多的打击,难免会看上去显老一些。其实,岁月虽然在我的身上脸上刻下的印痕很浅很淡,但是在我的心上,那些年轮很重很重,比你的重得多。”
“究竟有多重?”叶晓晨试着问道。
“像你这么幸福的人,是无法理解的。”
“可我现在不是幸福,而是很不幸啊!”
“我觉得总有一天,我会慢慢告诉你的。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他们习惯于到离梦晓推拿店并不太远的锦江河边散步聊天,但这一回,素爱孤独而不喜热闹的梦独提议道:“换个方向吧,到城内转转,看看人脸,也当成看风景。”
“你不嫌吵得慌?”叶晓晨问。
“偶尔体会一回市内的噪声,无妨。”
于是,他们走上了永宁路,一直向东缓缓行走,走至一个很魇的十字路口时,左拐,上了栾糟县城拂柳中街。
当行至拂柳中街时,见街口有一些穿着花哨并且统一着装的年轻男女正在收摊,摊上有展板还有广告传单。梦独和叶晓晨走过去一看,知道是一家房地产开发商在准备卖房子,一问,回说是明天开盘,位置是在拂柳南街,步梯房,已经开建,最高六层。叶晓晨忽然想到栾糟县实验中学不是也在拂柳南街吗?他还想到他有一段时间不是一直想让儿子叶震宇考取那所中学吗?他还想到自己也曾梦想能在县城里安家置业安居乐业吗?唉,这几年的坎坷真是太多了,多得他忘了最切实最接地气的理想了。现在,这广告真是立时拨动了他的心弦,使他想起了自己的具有烟火气息的理想了。他问一个销售员:“是真的明天开盘吗?”
“明天下午,两点钟,准时开盘。”销售员言之凿凿地答道,并给了叶晓晨一张名片。
叶晓晨兴奋得脸都红了。他对梦独说道:“晓南,我们买房吧,一人买一套,做门挨门的邻居。”
梦独对买房持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曾经,他是那么渴望飞翔,飞得越高越好,越远越好,可是他的翅膀却被那么多的亲人和仇人给生生折断了,使他成了一脉无根的浮萍,心是飘着的,再也扎不了根了。可是,世俗的烟火告诉他,有个房子总是好的,房子意味着他有了一个家,一个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家,在他一个人的家里,他可以自由地想象,自由地思索,自由地做梦——只要不是令他回归往事的恶梦就好。他明白,一个人的家不是牢笼,而是浮萍暂时栖息的海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