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杨彪的质问,袁树当然也考虑过这一点。
所以,他着重强调制度性建设。
这也是左传的态度。
左传认为,要进行制度性建设,确立制度,贯彻上下,如此君主再怎么想要为所欲为,就要面临打破社会契约而带来的反噬。
一般君主不敢这么做。
“按周礼,有小司寇一职专门负责外朝政务,当国君准备立储的时候,小司寇会询问除了君主之外的另外三个群体,即三公及州长百姓、群臣、群吏,上至朝廷官府,下至民间,都有知情权。
悠悠之口非一人所能阻挡,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厉王故事犹在眼前,君主若强行立爱而不得承认、拥护,所爱安得为君?昔日高祖欲废长立幼,为群臣所劝阻,亦无可奈何,如是而已。”
杨彪想了想,一时半会儿没有想到好的辩驳方向,便换了一个进攻角度。
“若当真如袁君所说,德行一致就用占卜来决定嗣君,那么隐公、桓公的祸患犹在眼前,袁君就不关注了吗?如此作为,怎可为礼?这实在太荒谬了。”
其实袁树自己也觉得占卜是不靠谱的。
但是一来,这个事情确实发生过,二来,现在这个社会上谶纬、占卜之风盛行,杨彪所持有的对占卜不信任的说法,在现在甚至能算是政治不正确。
结果他就这样说出来了。
袁树于是摇了摇头。
“这一切都有先决条件,只有当万般无奈之时,才会使用占卜,没有嫡长,庶子德行能力都差不多,身份地位均等,这种情况下,才会使用占卜选择一人,如此选中之人,便是气运之所在,天意认可,可以为君矣。”
说白了,真到了要占卜的时候,所有条件都满足了,那就是凭运气看脸黑脸白的时候。
类似于现在的石头剪刀布的游戏,就看运气。
比起占卜,运气本身才是最大的玄学,却又时时刻刻存在于人的周边,时不时就彰显其威力。
现代人认为是运气,古代人就认为这是天意,所谓占卜,所谓运气,就是在看天意,天意如此,又能如何?
你再牛逼,还能反对天意?
果然,袁树这么一问,就把杨彪问住了。
他也发现了自己的逻辑漏洞,还发现了自己的政治不正确,顿时心慌意乱,不知所措,寒冬腊月的,额头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要是反驳袁树,不就等于反驳天意吗?
天意如何反驳?
那可是天!
眼见杨彪无言以对,马融直接宣布了这场辩论的结果——袁树获胜。
不算方才的共同选题,第二轮辩经,袁树又获得了胜利。
这下,便是两连胜。
三世三公汝南袁氏嫡子对两世三公弘农杨氏嫡子的两连胜,袁树辩经狂魔的特殊技再次显露威力,把杨彪怼的无言以对、连连溃败。
这下杨彪要是输了,哪里还有脸面回去见自己的族人和家人呢?
他老爹杨赐会如何看待他?
族人会如何看待他?
杨彪不能接受失败的后果,于是再次发起挑战。
袁树当然应战。
于是两人接着就【结婚时先祖后配之礼】、【五侯九伯之制】、【周有无放臣之法】、【妾子可否为妾母服丧】、【摄政与摄位之义】等九个议题展开了激烈的辩驳。
这场大辩论从上午一直辩论到夕阳西下,袁树和杨彪的辩论过程非常精彩,针尖对麦芒、土匪遇流氓,两人你来我往,打得不亦乐乎。
以至于袁树多喝了两杯蜜水,杨彪也把他的那份蜜水喝的一干二净。
然后杨彪却始终没有能够战胜袁树一次。
最后,十一个议题之中,袁树战胜五次,杨彪战胜一次,剩下五次皆为平局,于是综合判断,袁树取得最后的胜利。
夕阳西下之时,马融当众宣布,本次辩论,袁树更胜一筹。
当然,为了顾及杨彪的面子,马融也没有把话说死。
“杨生学问精深,颇有见地,往后继续精进学问,定可为国之栋梁。”
对于马融的好意,杨彪只能勉强挤出一脸笑容。
“马公谬赞,彪……惭愧!”
本想博取一阵名声,结果面对袁树的犀利进攻,他几乎没有招架之力。
除却五次平局,六次大战之中,袁树胜利五次,他只是勉强胜利一次——而那一次胜利,杨彪也看得出来,袁树未尽全力,只是为了保存他的面子,所以才认输。
袁树的学问、辩论能力已经超过了他。
这个世界上,是真的有天才的。
对于出身门第、才华都胜过他的袁树,杨彪只能承认这场失败,不敢有任何怨言,以免落得个“以大欺小”“输不起”的坏名声。
对于杨彪果断认输这个事情,袁树倒也觉得杨彪很干脆,毕竟这家伙也是出身不凡,要是双方闹得不愉快,进一步导致杨氏家族对袁氏家族有什么行动,也会让袁氏家族很难受。
朝堂之上,袁氏家族虽然权势很大,但是杨氏家族的名望很高,在士人当中很有声望,比袁氏家族的名声好得多。
能不得罪,还是别得罪。
袁树知道自己的身份确实很牛逼,但是人生在世,哪能真的无所顾忌呢?
于是他虽然狂胜杨彪,却还是故意输了一阵,让杨彪好歹有点挽尊的可能。
他觉得杨彪应该是明白的,当天晚上杨彪亲自上门拜访之后,他也确认了,杨彪的确是个聪明人。
“袁君学问精深,辩才无双,杨某不及之,若不是袁君有意回护,杨某可能就真的颜面无存了……”
“杨君何须如此?袁某还觉得有些对不住,辩论过于激动,差点伤了互相之间的和气。”
“呵呵呵呵呵……袁君何须自谦?”
杨彪只是苦笑。
没人比他更清楚袁树到底有多能说。
他带了一些礼物上门拜访,目的就是向袁树表达谢意,感谢袁树没让他颜面尽失,给他保留了最后一丝体面。
袁树则让春莲和秋桐做了一桌好菜,与杨彪相对而食,与他话起了家常。
“杨君早已加冠,家中应该也有门路,为何不进入仕途呢?”
杨彪喝了一杯酒,摇了摇头。
“也不是没想过,主要是家中长辈认为杨氏子弟应该养望,而不是追求一时的功名利禄,就算要入仕,也要等待天子公车征召,余者皆不做考虑。”
“杨氏还是有想法的。”
袁树笑道:“不像我袁氏,子弟加冠,便迫不及待入朝为官,生怕迟了晚了就耽误事,把功名利禄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袁树说出这样的话,杨彪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袁树之前就曾公开表示过自己对功名利禄的不屑,所以才会专精于学术,并且提出致良知之学,创立一心会。
“袁氏的行动……外人不便评价,不过袁君小小年纪,却有如此长远之见,实在是不容易,杨某今日方知何为神童啊……”
“外界虚名罢了。”
袁树摆了摆手,笑道:“神也好,庸也罢,袁某无非是想让天下更加安稳一些,想让天下生民少受点苦,多享些福,想让吾辈士子文人找回丢失的理想,不要继续沉溺于物欲之中罢了。”
“这些可不是【罢了】二字能够解释的。”
杨彪心中惊奇,忍不住问道:“以袁君的出身,怎么会想到这些呢?”
这确实也是杨彪心中的疑惑之一。
志存高远者他见过,出身高门的也不在少数,不过大家无一例外都是把目光投向朝堂、投向官场,要在权力场上做出一番事业。
可是出身袁氏那种典型的功利家族的袁树,居然把目光往下放,关注起了最普通的农民和出身寒门的士子。
据他了解,加入一心会的人大部分都是出身一般的寒门士子,甚至还有不少只是普通平民出身,家中往上数几代人都没有官员。
而且一心会现在主要的目的也就是两个字——助农。
出身优越的世家子弟就算不走朝堂,也更多的向往边疆,想着开疆拓土留名于史,很少有人会关注农业。
甚至整个国家关于农业方面的官员等级都不高,权力也不大,很难进入决策圈子。
说白了,帝国说是重农,可那只是嘴上说说,正儿八经的扶助农民的政策没有给出多少,税倒是玩了命的往农民头上加。
所谓重农,应该是重农赋才对。
杨彪以前在家里也听说很多自耕农难以忍受朝廷的高压赋税,选择向豪门投献土地,甘愿卖身为佃农求取庇护,也好过被朝廷当牛做马。
如此作为,哪能算是重农呢?
大家都知道,却没人说过要更改什么,也不见有人身体力行的去做。
唯有袁树,不仅说了,还真的在做。
之前的关东饥荒引起了弘农、雒阳等地的粮价飞涨,到处都是囤积粮食抬高价格的奸商,人为的在不缺粮的地方造就了大量难民,引发了不少人间惨剧。
但是听说三辅之地受灾情况比较轻,尤其是茂陵县周边。
袁树组织的一心会出了大力,他本人也出了大力,到处筹集粮食稳定粮价,安抚人心,更是强烈要求处死一名哄抬粮价的粮商,震慑宵小。
所以茂陵县没有饿死人,也没有出现流民,为此茂陵县令韩进还得到了右扶风沈恪的褒奖。
虽然受到嘉奖的是韩进,但是本地人都知道,没有袁树和他的一心会,整个茂陵估计也会出现大量流民和饿死的人,又有很多家庭要妻离子散了。
于是乎,袁树和他领导的一心会在茂陵当地非常有名望,甚至平陵、高陵等地都传扬着袁树和一心会的名声。
学子称颂,庶人感激,袁树在这一块地区简直就是个活菩萨。
恍惚间,杨彪甚至觉得袁树的所作所为有点墨家风范,但是他所谓致良知之学又的确是儒家的思想之一。
搞来搞去搞不懂,杨彪便提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没成想袁树的回答很是轻飘飘。
“没什么,就是想这样做,所以就这样做了,所谓致良知,助农在我看来就是天经地义的,生来我就认为助农是正确的事情,既然是正确的事情,我就该去做。
而且在助农的过程中,也能让跟随我学习这一学说的人真正体会到什么是知行合一,能够让他们更加深入的明白致良知和致良知可以带来的成果,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天生的?
你小子天生就有一颗悲天悯人之心?
这倒确实是致良知,把心中的良知贯彻到行动中,救了很多人,所以茂陵县民多把袁树视作救命恩人,他做的事情也的确是相当的正确,是在做好事。
这个人,和他所做的事情,说起来都是理所当然的,但是真的出现在眼前、真的出现在现实中,杨彪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袁君,若是依我来看,吾辈士子的致良知,更多的应该是针对外戚专权、宦官乱政,在于铲除宵小之辈,重塑士人精神这一点我也赞同,但我没想到,袁君先从助农开始。”
袁树闻言,笑了笑。
“杨君所言,很多人都问过我,我对此的回答是,外戚、宦官乱政,是大汉近二百年来积累的沉重疾病,不是除掉一两个外戚、宦官就能解决的。
此前五侯被天子铲除,大家都以为不会再出现同样的情况,可几乎是立刻的,新五侯又上来了,杀掉一个人很简单,诛心却难了。”
“杀人……诛心?”
杨彪紧锁眉头,皱眉道:“袁君的意思是,我们在朝野之中,无论怎么针对宦官、外戚,也没有用?”
“袁某是如此看待的。”
“可这……不会吧?”
杨彪不可思议道:“满朝诸公奋力与宦官、外戚抗衡,扬天下正气,振奋人心,难道,都没用?”
“人患咳疾,有痰,便有庸医认为只要祛痰就可以。”
袁树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可是真正的病灶在五脏六腑之中,只是祛痰,不治五脏六腑,又如何能痊愈呢?”
“所以……”
“从心出发,从心中良知出发。”
袁树一把抓住了心口的衣物,正色道:“祸乱天下之贼不在朝堂之上,而在人心中,解决之道,亦不在朝堂之上,而在人心中!致良知,就是一味心药,医好心中病,朝堂之上自然无贼,朝堂之上无贼,则天下无贼!”
“天下无贼……”
杨彪愣愣地看着袁树,从他那略显稚嫩的脸庞上看出了极为坚定的神色,他一双眼睛十分清澈,一丝一毫的迷茫都没有。
他是真的这样认为的,也是这样确信的,并且顺着这条思路去做的。
杨彪为此震撼良久,好一会儿都没能说出话来,小屋子里安静极了,只听得风声和细细的响声。
“袁君,我……”
杨彪张开嘴巴,迟疑了一会儿,缓缓道:“袁君所言,实在是太过震撼人心,杨某实在是难以想象……”
“无妨。”
袁树恢复了一开始的温和,笑道:“这只是我一家之言,我以为过去的老方法都无法解决当下的问题,所以就找到了我自己的新办法,能不能成功,谁也不知道,我当然也不知道。
但是我可以知道的是,在朝堂上和外戚、宦官乱斗,是无法解决问题的,斗得过还好,斗不过,则会招惹杀身之祸,而且我真的很不希望诸公与宦官斗争太甚,斗争太甚,会得罪天子,天子一怒,就很难说了。”
杨彪低下头想了想。
“之前,天子已经下令逮捕、禁锢党人,不让党人继续做官,如此固然伤及正直之士,但是也让正直之士得到激励,维持天下正气,吾辈所作一切,皆是为了大汉,天子又如何看不出吾辈拳拳之心呢?”
“看不出,真的看不出。”
袁树摇头道:“天子看到的只有争权夺利的贼,看不到什么拳拳之心,这一次,袁某感觉天子还是留了手的,没杀太多人,要是还有下一次,就真不一定了,杨君,我还真的挺担心事态继续恶化的。”
杨彪顿时来了兴趣。
“还能如何恶化?眼下不已经是最坏的结果了吗?”
“非也,非也!”
袁树缓缓道:“就怕诸公把官面手段用尽也奈何不了宦官,就要动用一些非官面的手段了,那可就真的难看了。”
“非官面的手段?”
杨彪一愣,随后大惊失色:“袁君的意思是……”
“当今天子是如何除掉故大将军梁冀的?”
袁树低声道:“既开先河,难保不会有后来者,一旦这样的事情发生了,天子,恐怕会更加恼火,届时,难保不会血流成河、人头滚滚啊……”
袁树的话语进了杨彪的耳朵,被他听进去了,就在他的脑海里不断回荡着,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冲击。
于是他急急忙忙赶回了弘农,把这个事情告诉了正好休沐返家养病的父亲杨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