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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8章 张耳陈馀
    陈郡首府淮阳城,当地人喜欢称之为“陈”,城内有一个“桑林里”,里长叫“夏仲”。

    夏仲是十三年前,秦楚相攻之际,从阳夏县逃来的,在淮阳城混口饭吃,靠着讨好秦吏,得了个里监门的差事,负责看守里门,掌管出入开闭。

    那几年,因为有许多楚国男子死于秦人戈矛之下,淮阳多出了无数寡妇,夏仲年纪是大了点,但模样没得说,单了几年后,便娶了一个俊俏的本里寡妇为妻,还生了个儿子,如今都快有十岁了。

    十余年下来,夏仲也渐渐从客居变成了土著,虽然看上去老实巴交,一直表现得讷讷不与人争,但做事牢靠,为人公正,又是长者,里人常找他来处理争端。

    虽然是个看大门的,但夏仲裁断素来十分妥当,没人挑得出毛病,一来二去,威望越来越高,去年遂被推举为里长。

    夏仲在里中颇受敬重,在邻居看来,则是个很会过日子的人,每天起得很早,不紧不慢地拿着一根扫帚,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他还临着家西边的墙,开垦出了一小片的菜地,将土垄分成了几块,种的有夏葵、韭菜等物。

    给菜地浇完水后,夏仲接着又去他自己动手修的马厩,喂养攒了几年钱,购下的马儿。耐心地喂它豆子吃,再清洗一番,然后轻抚其脖颈,在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而后回到院中,看着被关在厩中的马儿,愣愣出神。

    夏仲的妻子也起床了,看丈夫又在那看着马发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连马都不会骑,却非要买它,我说套上犁去耕地吧,你又不愿,就这么养着吃闲饭?”

    “还有那柄剑,也价格不菲,却只是挂在屋子里,轻易不让人见,这马和剑加起来,都够买头牛了……”

    夏仲捋着渐渐发白的胡须,看了妻子一眼,轻蔑地说道:

    “你这蠢妇人,懂什么?”

    夏仲之所以肯娶这寡妇,倒不是因为他控未亡人,而是因为她身上,有几分前妻黄氏的影子。

    若黄氏在,肯定能理解自己吧,毕竟当年她可是宁愿倾尽母家财产,也要助自己成为魏国第一豪侠的……

    只可惜,她早就被狗贼黑夫,还有阳武张氏逼死了!

    他现在的处境,也好似这匹马。

    “我张耳分明是匹千里驹,却要装成驮马,化名夏仲,被关在厩里,不得伸展四足!”

    夏仲之妻见他今日敢还嘴,顿时来劲了,正要叉腰好好理论一番,门口却传来另一人的声音。

    “丘嫂,兄长在么?”

    来的却是夏仲的弟弟,夏季,他比夏仲年轻十多岁,最初也浪荡了一段时间,后来由夏仲走了关系,进官府当了小吏,如今已是斗食,他与夏仲兄弟情深,时常过来。

    “是季叔来了。”

    妇人瞪了一眼夏仲,决定晚上再与他计较,转而露出笑容:“今日来的这么早?不是轮不到休沐么?”

    夏季举起手里拎着的几条草鱼,笑道:“正好无事,过来看看兄长和丘嫂,顺便瞧瞧我那侄儿,上次教他的字,学的如何了。”

    妇人颔首:“我这就去将阿敖叫起来。”

    夏仲给他儿子取名“敖”,从六岁后,每逢休沐,一直让儿子随夏季学认字。

    “不碍事,让孩子多睡会,我正好有事要找兄长说。”

    夏季将草鱼交给妇人,又走近夏仲,夏仲了然,起身带着他,进了屋里。

    桑林里蝉鸣阵阵,里巷中人来人往,都是扛着农具去干活的农人,孩子尚在屋内酣睡,妇人在院子内忙着给鱼剖腹取肠,兄弟进屋喝上两盅,马儿在厩内慢慢嚼着草……

    六月初的淮阳桑林里,一切如常。

    只是妇人不知道,她的丈夫夏仲,夫弟夏季,竟是在里门处贴了许多年,通缉令早已褪色的两个朝廷要犯……

    张耳,陈馀!

    ……

    “兄长!”

    才进屋,陈馀就难掩心中的激动,朝张耳拱手道:“恭喜兄长!”

    张耳看了他一眼,笑道:“喜从何来?”

    陈馀紧紧握住了张耳的手:“喜的是,吾等在淮阳城,在这个小里聚藏身十三年,这乏味的日子,总算要到头了!”

    经历了这么多沉浮起落,张耳已不再是一个免冠徒跣,以头抢地的普通轻侠了。

    “能屈能伸,包羞忍辱,方可做大事,丈夫不死则已,死必举大名耳!”

    靠着这种智慧,他才得以借着灯下黑,混到了秦吏的身份,活到现在。

    所以张耳只淡淡问道:“前不久,得知始皇帝死,南征军叛秦时,你也是这么说的,但半个多月过去了,陈郡过去怎样,现在还是怎样……”

    陈馀道:“这次不一样,我从南边来告急的县吏处得知,有一支义军,有数千人之多,从南边打来了,已夺取了项县,渡过颍水!马上要兵临淮阳了!”

    张耳立刻扭头:“来的是哪家的兵?”

    “是淮南的项少将军?”

    “还是南郡的狗贼黑夫?”

    前者,自然要积极配合,热情相迎。

    后者,张耳恐怕得想办法跑路了,毕竟那是他的仇家,不共戴天!

    陈馀却摇头:“都不是,淮南的少将军,据说已打下寿春,复兴大楚,但前锋尚未渡淮,南郡的黑夫狗贼,其兵锋也才到冥厄,尚未进入陈郡。”

    张耳皱眉:“那来的是谁?打着谁的旗号?”

    陈馀道:“他们自称是项燕和……公子扶苏!”

    ……

    数日后,当收纳了沿途轻侠、闾左,已扩大到三千余人的戍卒队伍抵达淮阳郊外时,陈馀再度找到了张耳。

    “兄长,我想办法打探清楚了,城外的是一支戍卒队伍,领头的叫陈胜、吴广!彼辈在鲖阳杀了押送的秦吏,又自称都尉和司马,打着项燕和公子扶苏的旗号,今已拔项县,轻侠闾左多有相随者……”

    说完陈馀有面露轻蔑:“这二人虽然知道不能师出无名,但项燕和公子扶苏……这两位能凑到一块去?果然是田间黔首,胡来一通。”

    张耳却捋须笑道:“这陈胜吴广有些小智啊,知道如今反秦的人里,当数淮南的项少将军,和南郡的黑夫狗贼势力最大。为了不被这两军攻击,便并举两旗,不管哪边最后略取了陈郡,他们都能立刻扔了另一面。”

    “而且这两人野心不小,一般人杀了押送的秦吏,要么就地落草,要么去投奔黑、项任何一方。但彼辈却直接调头,直扑淮阳,这是看郡兵主力不在,欲乘虚而取之啊!”

    陈馀请示:“吾等该怎么办?若来的是少将军,我很愿意响应,但来的却是这两氓隶之子……”

    哼,他素来高傲,可不愿屈居这种人之下!

    张耳就成熟多了:“不管来的是谁,不想在彼辈破城后,使你我立于不利之地,吾等便要积极举事,以在事后得到更大筹码。”

    张耳踱步思索了一会后,看着买来后挂在墙上,却从未出鞘的剑:“通知城内义士侠客,做好准备!”

    十多年前,二人被张良邀约,就曾在城内联络侠士,想要刺杀秦始皇帝,只可惜最终没敢动手。

    这些对秦不满的势力就此隐藏下来,张耳在暗,陈馀在明,直至今日,不少人已混入了体制内,兄弟二人振臂一呼,便能有数百人响应!

    到了次日,尽管淮阳人心惶惶,家里的妻儿也很害怕,但张耳还是只让她们关好门户,切勿出来,他自己则借口去助郡守御敌,和一众”义士“的领袖,其实不过是屠狗、宰羊、吹管、贩缯之辈,都聚集在城内陈馀家宅内。

    “一旦陈胜吴广破了城墙,吾等就直扑郡守府!”

    定下计划后,陈馀依靠自己斗食吏的身份,奔走于城墙与家宅中间,传递消息。

    上午回来时,陈馀道:“我上城墙看了一眼,陈胜、吴广之众才三千余人,且器械简陋,衣衫褴褛,只揭竿为旗,目前正在城外砍伐竹木做梯。”

    中午时,陈馀二至:“义军开始攻城了,来势汹汹,郡卒并无战心,兄长,吾等举事罢!”

    张耳却自顾自磨着剑,摇头道:“不急,再等等。”

    午后,陈馀三至:“陈郡尉不在,郡守胆小,躲在官寺内。独郡丞披挂甲胄,带着郡兵,出城营地,与战谯门中!兄长,乘着城内空虚,吾等举事吧!”

    张耳依旧摇了摇头:“再等等。”

    陈馀急了:“兄长就喜欢等,十多年前在淮阳,若非兄长阻拦,说再等等再等等,我纵然不能刺杀秦始皇帝,至少也能将黑夫那狗贼斩于剑下!”

    张耳却露出了笑:“若你因一时急躁,将黑夫杀了,今日谁来为天下首举义旗,吸引暴秦的所有注意?”

    “靠外面的陈胜、吴广?”

    他一挥手,催促陈馀:“且再去打探!”

    果然,至傍晚时分,陈馀有些灰心丧气地回来了,说道:

    “那陈胜吴广手下果然是乌合之众,竟被陈郡丞带着千余人击退,陈郡丞也因受伤,已退回城中,我看郡兵损失也不小。”

    “果然。”

    张耳摇了摇头,打了个哈欠:“看来陈胜吴广今天是入不了城了,二三子各自回家歇息去吧。”

    陈馀却道:“兄长,吾等不如乘着两虎相争,效卞庄子之事,自己把淮阳拿下吧!”

    “你怎知道,这淮阳只有二虎?”

    张耳的命令不置可否:“且散去,明日再说!”

    ……

    到了次日,陈馀脸色惨白地来到桑林里,照旧与早起料理家的丘嫂打了招呼。

    但丘嫂面色却不好看,陈馀要去找张耳,她没好气地往另一间屋子一指:“在客房!”

    陈馀钻进客房,来到张耳榻前,朝他下拜顿首。

    “又怎么了?”张耳好像睡得很死,半响才翻了个身,看见自家兄弟。

    陈馀道:“郡丞因伤势过重,今晨死了。”

    张耳叹息道:“哦……真是可惜,郡丞是个勇士,他这一走,城内必定士气低落,陈胜吴广又攻城了?我怎未听到声响。”

    陈馀咬了咬牙:“他们,跑了!”

    张耳一愣:“胜利在即却跑了?为何?”

    陈馀叹息:“因为从东北边来了一支三千人的秦军,原来是砀郡尉奉命带兵南调,协助陈郡加强淮北之防,昨夜正好抵达。”

    “砀郡军驻于鸿沟之东,陈胜、吴广位于鸿沟之西,相互间遥遥互见火光。陈吴本就在谯门打了场败仗,又见砀郡之兵至,更不知人数多寡,遂亡命南遁。”

    “砀郡尉使车骑追之,陈吴手下的戍卒闾左一路死伤不小,看那样子,是不会再回来了……”

    陈馀后怕地说道:“幸亏吾等听了兄长的话,昨夜没有举事,不然……”

    张耳缄默半响后,掀开了被褥,他竟是和衣而睡的,手边还牢牢握着那柄剑!

    他其实一夜没睡着,方才也只是假寐。

    久久困于厩中的老马踌躇许久,在室内踱步,但旋即又哈哈一笑。

    “吾弟,你虽然读了许多书,但我最喜欢的,只有一句。”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何不利之有?”

    张耳将剑,又挂回了墙壁之上,拍了拍它,不无遗憾地说道:“行百里者半九十,十多年都等了,还差这几个月么?”

    但眼看天下将乱,未来一段时间,各地像陈、吴一样赫然造反的人必定不少,是时候主动一些了。

    淮阳谁都能得,就是不能落在黑夫手中!

    张耳沉吟许久,对陈馀道:“派人去寿春,给淮南的项少将军送信,就说张耳、陈馀,愿助他夺取陈郢,为复兴大楚,复兴六国,出一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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