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宫很大,它们遍布关中,咸阳、章台、六国、阿房,有数十座之多,加上配套的苑囿、田亩、池沼,里边的居室像是迷宫一般,就算皇帝每天住一间屋子,从不重复,十年都住不完。
但秦宫也很小,对生活在其中的宫人而言,她们能活动的范围,只在数百步之内,外边的地方一旦踏出,便要面临严峻的惩罚!
公孙丽便是这样的一位,在秦宫中长大的普通宫女,她本是楚人,伴随着楚人灭亡,楚国宫室女子也被秦王全盘接收。
公孙丽是某位战死楚国大夫之女,作为战利品,充入庞大的俘虏中,与楚国的妃嫔媵嫱,王子皇孙,一同辇来于秦。
秦始皇绝对是有收集癖的,不但写画六国宫室,在咸阳北塬上重建,所得诸侯美人钟鼓,也统统充入之。由此造出了郑宫、邯郸宫、大梁宫、寿春宫、临淄宫、蓟宫六座。
公孙丽就生活在寿春宫——秦始皇帝对楚人感情复杂,他在烦闷时总喜欢来宫室外面看看,叫宫中楚女以楚腔,尽唱秦歌,享受那种征服的快感,却从来不入内过夜。
生活在秦宫中的女人数量不知有多少,大致分为三类:一是皇帝宗亲,如太后、皇后、公主等。但赵太后已死,秦始皇未立皇后,公主们成年后陆续出嫁,于是这第一类人基本不存在。
二是有名分的妃,属掖庭管辖,有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之号焉,邯郸宫中,最高名分的只是一位七子,其余嫔妃数十而已。
第三类人,便是公孙丽这样的宫女,乃宫中杂役,属少府辖下的“永巷令”管辖,大多是秦灭楚时的战败者女眷。
年八岁以上,二十以下,长壮皎洁有法相者,因充入后宫,负责照料嫔妃们起居,打理宫廷诸事,心灵手巧的,可能会被选为织女、厨娘,获得一定的自由和酬劳。
但不论如何,所有人都是皇帝潜在的生育工具,只要看上的,随时可以临幸。
当然,事情发生时必由女官暗中观察,仔细登记:“某年某月某日某时,皇帝在某地临幸某宫女,花费时间多少……”记录在案。
事后哪怕皇帝忘了,自会有掖庭来将她带走,作为最低等级少使,以保证皇帝可能的子嗣,从此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但也面临嫔妃间的勾心斗角。
但能有这种运气的,寥寥无几,始皇帝虽然收集六国美人,却并不好色,尤其是三十年以后,临幸嫔妃的次数,越来越少,反而沉迷于那虚幻的西王母,不能自拔……
宫中生活确实是衣食无忧,但也苦闷异常,哪怕是尊贵如嫔妃,生活上也如同囚犯,被禁在这小天地里。对她们们来说,最难受的惩罚,莫过于放置不顾,由着自己一天天容颜老去
她们好似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雀儿,拼命鸣叫,想要讨得皇帝一瞥,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然而始皇帝的车轮每次经过六国宫,略加停留,旋即又毫不留情地远去。
所以公孙丽入寿春宫十余年,连秦始皇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而她也从未能踏出这座囚笼半步!
值得庆幸的是,这并非永久监禁,而是有期限:
宫人年三十五岁出宫嫁人,不愿嫁者也能长留宫中,担任女官,管理新一批充入宫廷的小宫女。
嫁的人也由不得自己选,无非是少府辖下的隐官之徒,强行结合后,生下孩子,世代为皇室宫廷服务,有人甚至会再度被选入宫中作为小公子、公主的乳母,以另一种方式飞黄腾达……
公孙丽就这样终日在宫中做着杂役的活,期间也发生过许多动荡——公孙丽服侍的一位寿春宫的少使受不了常年的孤寂,自杀身亡,她的尸体蒙着厚厚的白布,被抬出宫去,草草下葬。
宫人们好似丢了主人的狗,浑浑噩噩,这下连杂役也轮不到做了,某位手握小权的宫中宦者见公孙丽模样俏丽,想要与她对食。
“不识好歹!”
公孙丽严词拒绝,那宦者大怒,打发她去做更重的苦差事,和那些宫中低贱宦官一起,倾倒便桶。
有时候洗完恶臭的便桶,看着水中自己虽不失俏丽,却慢慢变黄的脸,满是老茧的手轻轻抚了上去,公孙丽也会一时失神。
她今年25岁,进秦宫已经十多年了,还要再熬十年,才能离开这儿。宫中生活看似体面光鲜,可实则却是暗藏杀机,不知掩盖了多少污秽与残酷。
直到胡亥继位,对秦始皇嫔妃们痛下杀手,才让她从小幽怨中猛醒!
秦始皇的崩逝,让整个宫廷都沉浸的悲痛中——当然,公孙丽等人也在暗暗窃笑,为故国的大仇人死去而开心。
但还不等嫔妃们擦干眼泪,中车府令便带着人气势汹汹地进了邯郸宫。
那些曾被秦始皇帝封有名分,却未曾有生育的嫔妃,被一一带走,再也没回来过。
“她们去了何处?”窃窃私语在宫中传播。
“据说是被新皇帝带到骊山陵,给殉了!”
真是让人毛骨悚然,寿春宫中,所有人都庆幸,幸亏始皇帝十余年间,没来过此地,没有临幸宫人,给予名分,才让她们得以活命。
公孙丽则打了个寒颤:“原来这世道,光是活着,便已不易!”
她倒也时来运转,先前为难她的那宦者,因为过去在宫中与南方的反叛头目黑某人说过话,被认为疑似黑党,遭到处置。
公孙丽靠着十年来攒下的一点钱,贿赂永巷官吏,不必再倒便桶。
这中间也有插曲,那便是新皇帝派人来寿春宫选美,看看这里可否还有让他看得入眼的。
经过了殉葬一事后,宫人们心态大变,没了积极性,都低低垂着头,公孙丽甚至故意用黑炭将自己眉毛连在一起,她的一个好友,则在唇上贴了块带毛的黑彘皮,看上去奇丑无比。
于是胡亥的亲信巡视一圈,竟没一个看得上眼的,遂骂着:”楚女皆陋。“扬长而去了。
又过了一年,天翻地覆的时刻来了……
……
七月初,在一系列谣言和不安后,久久封闭的寿春宫,忽然被打开了,一群如狼似虎的兵卒冲了进来,盯着宫人们的身姿,瞪大了眼睛。
就在宫人们以为自己要惨遭强暴时,这群野兽竟然还能被重新上套上笼头,兵卒们在军法官约束下退了出去,只在各门站岗。
但危险依然笼罩在邯郸宫,不断有途径宫门的宫人遭到兵卒调笑,甚至动手动脚的事发生。
一边是婀娜多姿,容颜未老的宫人,一边是在军中苦战一载,许久未见妇女的士卒,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
新上任的少府很快就采取了措施,一方面让咸阳城内几处官方女闾为士卒们服务,一边宣布各宫室,凡籍贯在秦地的宫人,一律释放,遣返回乡!
大批女子由此重获自由,欢天喜的离开了。
只可惜,寿春宫中多楚女,只能羡慕地看着秦女的背影,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接下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是被掌权的武忠侯一手包揽,大被同眠。
还是被那个叫张苍的好色胖少府占为己有?
亦或是将她们随意遣散,自谋生路?
最后的结果让人意外,武忠侯没有进入除咸阳宫外任何一座宫室,也没有占有任何一名宫女,而是宣布,要将六国宫女放出宫,让她们嫁给北伐军有功将士!
宫中一片哗然,宫女们喜忧参半,有人满怀期待,有人大失所望,嘟囔道:“我本是楚国县公贵女,岂能嫁给黔首军汉为妻?”
这是一个曾与公孙丽一同涮便桶的宫人,后来因答应与宦者对食才免去脏活,她的活却摊给了公孙丽。
公孙丽二话不说起身,将女伴的手举起,举到她鼻子前。
“闻闻。”她的话有些歹毒。
“有满手屎尿味的县公贵女么?”
对方果然被惹怒了,用恶毒的话唾骂她,将她掐到地上,尖锐的指甲抵在她面颊上:
“我今日便撕烂你这小婢的脸!”
公孙丽头发凌乱,与她扭打在一起,有些疯癫地笑道:“从荆国灭亡起,吾等辇来于秦起,便是宫中贱婢,是被人推来送去的物件了,不管外面谁当权,都逃不脱这命!谁都没得选!”
那宫人愣住了,就在这混乱之际,永巷令属下的女官却来了,她让所有宫人集合,威严地扫视众人:
“寿春宫众宫人听着,少府有令,年十六以上者,有愿嫁北伐军功臣将士者,去左边,少府发嫁妆百钱,武忠侯亲自主婚。不愿嫁者,去右边,继续在宫中为浆洗之婢,依旧制,至三十五岁放出!”
“怎么选,自己定!”
说罢,便笼着袖子站到一旁。
众女面面相觑,保守的人窃窃私语道:
“在宫室中衣食无忧,也没什么不好,我听说在外头战火连篇,只怕是要人吃人,就算能太平度日,嫁的都是糙军汉,言语不通,动辄打骂,只怕日子也好不到哪去……”
认同这说法的人不少,多是年纪较大的人,她们决定再忍一忍。
但二十余岁的女子们,则陷入了犹豫,这年头,能活到四五十岁便已不易,她们年岁不小了,若再在宫中待下去,眼看一辈子就到了头。
她们有手有脚,虽出身不低,但这些年在宫中做尽了劳役苦活,到了外头,庶民之妇的日子也不见得更差。
唯一值得担心的是,会被分给怎样的人?是好是坏,是善是恶。
这决定了她们下半辈子的生活。
要不要赌一把?
公孙丽第一个站起身来,她走到了左边,回头看了一眼留在右边,方才和她厮打的那宫人,低声道:
“我宁为黔首之妇,也不愿在这宫里,再待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