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冒顿,还真会活学活用。”
白登山下的雪原上,满是倒毙的人与马,当黑夫抵达被占领的匈奴营地,看着被韩信缴获的匈奴单于白纛,以及那顶金制的鹰冠,黑夫不由讥笑道:
“见我假树旗帜骗他围攻白登,他竟也将自己的白纛交给左屠耆王,自己扮作普通匈奴贵人,溃围跑了……”
黑夫也很无奈,别看他包围圈拉得很大,各部加起来足足有十余万人,但东西南北达上百里的大会战,通讯又困难,能同一天抵达已是奇迹,又怎可能做到围城那般严丝合缝。
韩信是打完上谷郡,急行军西行的。
东门豹是数月前暗奉黑夫之命,从河东北上,带着驻守太原的龙川侯董翳,在楼烦县商贾班壹指引下,夺取雁门郡,包抄东进。
而最关键的灌婴,更是早早就去了上郡,带着北地、上郡骑渡大河,沿着赵长城来了个大包抄。
兵行险招,皆是粮食将尽,若不能取胜,恐将损失惨重,幸好这次没人迷路……
当冒顿发现上当后,立刻就放弃了还在与白登山秦军作战的代王韩广,带着匈奴人迅速北遁。
他们遭到了韩信部的截击,又撞上了带着轻骑绕远路从云中杀过来的灌婴。彼辈在白登山以北的采凉山一带交战,韩信与灌婴配合得当,匈奴人损失惨重。
而黑夫则先收降了代卒,又率大军赶至,冒顿见秦军众,遂做出了壁虎断尾之举,抛弃了大多数部众,只带着五千骑向东北方突围而去,这便出现了假树白纛,而自己偃旗脱身的一幕……
秦军将尉们高兴地将白纛一合围,却发现不过是匈奴的左屠耆王,还有冒顿的阏氏等,也就是冒顿的老婆孩子。
他们顿时气得不行,大骂冒顿不要脸,竟然抛弃代表荣誉的单于旗,更不惜牺牲自己的妻、子,全然忘了冒顿这招还是从某黑那学来的。
虽然走了冒顿,但匈奴大部亦被围歼,粗略计算,以众降者二千五百人,斩首虏三万二百级,获匈奴五王,单于阏氏、王子、夫人五十九人,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冒顿花了十多年才初具规模的匈奴行国政权,这一战里起码残了一半!
韩信来禀报:“看冒顿逃窜的方向,是想去高柳塞,据灌婴在紫塞收降的代将曼丘臣等言,冒顿在高柳留了骑从近万,由他最信任的左右大将统帅,以为策应。”
如今已是十二月中旬,天寒地冻,大雪茫茫,三军虽然能够赶到,但一路上损失也很大,坠指者十有二三,倒毙者上千……
再加上作战时被死伤的数千人,秦军伤亡过万,这便是此战的代价。
打完这一战,秦军也已精疲力尽,得留在代郡休整,出长城对冒顿穷追不舍,有点困难,而若只派灌婴以车骑追击,彼此人数相差不大,恐遭不测,反而不美……
黑夫身边的谋臣”黄石先生“也认为不必深追,但他想到的,却是另一个原因。
他低声询问道:“臣敢问夏公,为何要以夏为爵号?”
黑夫也不吝掩饰:“我想做诸夏百姓之共主,让天下人忘记过去的国别,而认同华夏的共同身份。”
黄石道:“但夏公可知,诸夏又因何而成?”
“最初并没有所谓诸夏之说,周天子的诸侯们,姓与族皆不同,鲁郑卫公族为姬姓周人之后,宋国公族乃是子姓殷人之后,秦公族为嬴姓殷商贵人之后,陈公族为妫姓虞舜之后,齐国公族则为姜姓羌人之后。至于各国的国人野人,或是周人,或是殷人,甚至有戎狄蛮夷之属。”
“所以过去只有诸姬、诸姜之称,他们只是周天子分封的诸侯,有宗法而无血缘之亲,数百年下来,礼崩乐坏,便开始各行其政,相互兼并倾轧了。而国中则有国人野人之分,连语言都不甚通。”
“如此乱象,直到平王东迁后百年,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
那时候,中原内部、外部的戎狄邦国,一同对周朝的诸侯们发动了进攻,南蛮指的是南方自诩为蛮夷的楚,北狄则是赤狄、白狄、长狄、山戎等半游牧的部族,他们灭卫灭邢,甚至一度攻占了洛阳,周天子仓皇出奔。
于是才有了管仲的“尊王攘夷”,以齐桓公作为霸主,召集周之诸侯,一同联合起来,对抗南蛮北狄!
“诸夏亲昵,不可弃也,戎狄豺狼,不可厌也!”
这便是齐桓公霸业的口号,齐国带着诸侯南征北战,恢复了邢卫,远征山戎,逼迫楚国停止入秦陈蔡……
百年下来,诸夏的理念根深蒂固,不再按照姓氏和源流划分彼此,只要是遵循礼乐,用冠带,食五谷粒食的邦国,都自诩为“诸夏”,连楚国也渐渐融入了这个概念里。
“所以孔子才盛赞管仲,说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故而夏公早年才提议建靖边祠,第一个祭祀的,便是管夷吾!”
说管仲是华夏第一个民族英雄,毫不为过。
“故臣以为,诸夏之所以为诸夏,是因为外有南夷北狄,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黑夫颔首,张子房的确眼光独到,在跳出“韩人”的狭隘视野后,他的提议,多是高瞻远瞩!
他说对了,所谓民族,乃是想象的共同体。
我们之所以成为我们,不只是血缘、文化、历史等内因,也因为左衽被发食酪浆,无城郭农田的“他们”徘徊在外!
黄石继续道:“而如今,夏公想让七国之人不再互为仇雠,想让天下一统,让众人放下宿愿,实现九州同风,**同贯,也需要一个共同的敌人。”
黑夫一度将楚国,当做秦与韩、魏的共敌来宣扬,但他最后接纳了张良的谏言,放弃了对楚人的苛待压迫。
在项籍死后,中原的敌对政权便不复存在了。
他们必须找到新的敌人,让七国之人放下隔阂的共同敌人。
这趟北方之行,黄石觉得,他已找到了。
“如今的匈奴,便是现成的大敌!”
黄石指着在白登山之战里奋勇杀敌的秦军、在李左车规劝下,为秦人输送粮秣的赵人、还有韩信在燕地招募的燕赵骑从。
黄石感慨道:“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秦人、赵人、燕人,竟能一致对外。”
不只是秦与燕赵有灭国亡社稷之仇,燕赵自个也打得狗脑子都出来了,民众亦相互鄙夷,身为大都市繁华地的邯郸赵人,一直瞧不起落后地区的燕国蓟城。
可如今,他们却并肩作战,在绝域雪原休戚与共,造就了这场大捷。
黄石很希望,如此场景能持续下去。
他指着匈奴遁逃的方向道:“不若放彼辈离开,经此大败,匈奴军力已去其半。纵然冒顿不为其部属所叛,其部也已残破,匈奴十年内将不再为患。夏公倒是可以在国中多做宣扬匈奴之恶,夸大其实力,只需要一两代人时间,必能使秦、赵、燕等边地,凝为一体……”
没有敌人,政治家也会创造敌人,甚至夸大敌人,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便是黑夫最喜欢的“讲故事”环节了,毫无疑问,他是这世间,最擅长此道之人。
一致对外,听上去很不错,与匈奴的长期对抗,这可能是让战国七雄最终捏合成名为“汉”的民族的重要原因。
但对黄石的提议,黑夫却仍是拒绝!
“冒顿必须死。”
黑夫一直在强调这一点,好似与冒顿有杀父夺妻之仇一般……
还真有。
“这头狼子,十多年前在北地,我未能将其捕杀,致使其遁入漠北坐大,复入新秦中。过去两年间,冒顿乘着中原内战,肆虐边塞,杀死了多少男丁,掳走了多少女眷孩童?”
“百姓之仇,便是吾之仇!今日必报之!”
“至于你说的,诸夏共同之敌?”
黑夫指着长城之外,广袤而荒凉的草原,叹息道:
“你放心罢,就算没有冒顿,甚至没有匈奴,草原上,仍会源源不断出现新的部族,新的敌人!”
鲜卑、氐羌、柔然、突厥、蒙古,一个接一个,历史上,中原王朝也试图吞并,屯田,屠戮,占领,但一个部族灭亡了,就会有新的部族崛起,重新统一草原,过去叫匈奴的牧民,改个名,就成了鲜卑……
黑夫纵是穿越者,也无法改变这个大势。
农耕与游牧,这不是血缘、族属决定的。
而是生活方式决定的。
因为只要大气候一天不变,四百毫米降水线就会牢牢固定在长城一线,其北游牧,其南农耕,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决难更改。
就算黑夫将上百万秦人投入阴山以北的草原深处,他们若想在那活下来,就只能过游牧狩猎的生活,当几代人过去后,这些人也会皈依草原的生活方式,与中原离心离德,成为比匈奴,更可怕的游牧噩梦……
中原方式,在那片土地上,活不下来,进去的夏人,终究会胡化。
就像进入中原的胡人,时间久了,终究会汉化,不能汉化的,很快就会站不住脚,被赶回老家。
游牧的生活方式强化了他们好战的性格,军事化的管理,毕竟最基本的生活技巧是快速移动,迅速扎营、拔营,高效地打包随身物品等,而每日训练的,也是驱赶成群牛羊,与野兽搏杀。
这群游牧骑兵,在面对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普通农民时,优势无比巨大,而农耕者只能通过巨大的人口差,用巨大财政养着专业的边军,和超出游牧者的科技武器,来与之对抗。
他们将如此厮杀两千年。
直到火药大行于世,随便一个农夫稍加培训,便能一枪将从小训练方能在马上开弓的敌人撂倒,农耕者人口、科技的优势才能完全碾压游牧者,从而结束这场千年之战……
所以,胡无人,汉道昌?听起来霸气,其实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幻梦,与其整日琢磨怎么将草原撒盐让它变成沙漠,筑起长城,圈好能种田的地盘,在里面老老实实攀科技树,反而是成本最低,也最现实的法子……
“我的野心没有秦始皇帝那般大,做不到北尽瀚海,将匈奴赶尽杀绝,将草原夷为耕地。”
黑夫一边说着,一边对灌婴下达了追击的命令,甚至下了车,让人将自己的驷马,套上戎车!又将所有还没冻毙的战马,都交给灌婴手下的骑从使用!
“我只求,能将冒顿这所谓的天子骄子,死于长城之内,不论代价。”
“要让所有觊觎中原财富的游牧者记得这个教训,要让他们,将被掳走的百姓,乖乖送回!要让三十年内,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
……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据说这是许多年前,在秦始皇帝迎接李信、黑夫、蒙恬三将凯旋的阅兵典礼上,黑夫让北地骑从们唱的,后来也传到了匈奴。
冒顿经常让一个流落在匈奴的燕人乐工,将此歌唱给自己听,为的是不要忘记耻辱!
单于庭被践踏,匈奴逃离故土的耻辱!
可现在,虽无人展开歌喉,但这歌声,却一直在冒顿耳边萦绕不去。
他又逃了。
第一次逃是被陈平遗书陷害后,为头曼派人追杀,冒顿不得已,带着新婚妻子和少数亲信穿越沙漠,去投靠月氏王,为此不惜献上了妻子和名马。
而第二次,则是在他借得月氏兵,在居延泽将头曼杀死后,纠集匈奴残部,避开了不断追杀自己的李信、黑夫,去往苦寒的幕北,那是一场充斥着死亡的大迁徙,也是匈奴重生的开始……
如今他又逃了,如同他父亲头曼一般,打了场大败仗后,损失了大部分部众,甚至连阏氏、儿子甚至是象征着大单于的白纛、鹰冠都统统丢下。
屈辱啊,冒顿却只能紧紧抱着马匹,与残部破开重围,向东北方狂奔,并告诉自己:
“只要留得性命,便能卷土重来!”
阏氏可以再找新的,儿子可以再生十几个。
冒顿觉得,自己等得起,他先前在秦朝北部各郡掠夺了近十万的人口入草原,其中大半为女子,他们会为匈奴人生下新的胡儿,而草原深处的马驹,终有一天能长大!
想到这,冒顿不由庆幸起自己的深谋远虑来,他带着南下的匈奴骑从总数,是七万。
五万在白登山,一万散在东、南、西、北作为警戒。
但还有一万骑,由左右大将率领,留在了他们入塞的高柳屯驻,以备不测……
如今冒顿虽仅剩五千余骑,且后方的秦军车骑,还在十余里外不断追击,但只要能逃到高柳去,他便能聚集部众,击退追兵。
然后立刻离开这可怕的长城境内,回到单于庭——不管它还在不在,冒顿也不会在阴山南麓久留,会立刻北度戈壁,回到漠北,舔舐伤口,等待十余年后的再度崛起!
这种想法十分强烈,冒顿坚信自己能再起,其势更盛,直到他看到了远处高柳塞的滚滚浓烟,并遇到了狼狈而至的右大将及仓皇南退的数千残部……
“大单于!吾等遇到了敌军,万余骑从东北方忽然袭至,与之苦战半日,高柳已失,长城,出不去了!”
右大将滚鞍下马,拜在冒顿面前,将头重重扣到雪中,身上还有伤,鲜血一滴滴落在洁白的雪上。
“万余骑,是秦军?”
冒顿觉得有些难以理喻,秦军可以从东南来,可以从西方来,甚至可以从西北方向沿着长城过来,但东北方,怎么可能,那边按理来说没有敌人,只有他们潜在的盟友啊,至少蒯彻是如此分析的……
但右大将的话,却让冒顿感到绝望。
“是秦军,但,但不是黑夫之新秦,而是……两辽之秦!”
“扶苏之东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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