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下旬的一天,外面还下着细若发丝的春雨,黑夫和冯敬已站在郢县城西高大的库房外,放眼望去,却见这里就像一个城中城,厚实的墙垣高达两丈,长宽各约两百步,墙内围绕着库房,还驻扎着五百郡兵。
“左兵曹史,冯卒史,这便是郢县武库了。”
作为尉史,满亦同属于郡尉体系,一月下旬黑夫正式上班后,他便被调了过来,负责带着黑夫和冯敬二人熟悉业务。左兵曹史的业务,除了春耕后才进行的兵卒召集、训练外,还要负责本郡的武官选用及兵籍、兵械、军令等,卒史作为直属于郡尉的百石属吏书佐,也需了解以上种种的运作模式,故也同行。
看着这规模巨大的武库,黑夫不由感慨道:”果然比安陆的县武库大多了。”
他看向冯敬:“冯卒史,咸阳武库,是不是比这还大上许多?”
“这是自然。”
经过那天黑夫对王翦所用兵力的“预测”,冯敬也不敢再小觑他,笑着回答道:“咸阳武库位于咸阳宫之侧,由卫尉驻防,比南郡武库大了三四倍,所藏的兵甲车舆也多出了四五倍!”
说话间,此地的武库吏已经带着人过来,对黑夫和冯敬行礼,并迎他们入内。
到了里面,黑夫才发觉这里的墙垣之厚实,远超其外边,光是墙垣底部,就厚达四丈!将近十米!
不过仔细想想也就明白了,武库是一座城池中最重要的地方,春秋战国时诸侯内讧、反叛及国人起事,每每以武库为首要目标,先夺武库,取得军械,以求在战斗中获得装备优势。
在战争中,摧毁敌方武库也是克敌的一个重要手段。李由借给黑夫的那几卷里的火攻篇就说了,火攻形式共有五种,一是火烧敌军人马,二是焚烧敌军粮草,三是焚烧敌军辎重,四是焚烧敌军仓库武库,五是火烧敌军运输设施……
在此情况下,秦国把咸阳武库设置在宫殿区内,南郡的武库也设置了重兵把守,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使之处于严密的防卫之下,不仅避免为人利用破坏,而且可以随时授兵授甲迅速武装军队。
这南郡武库又分为三个部分,分别是车、甲、兵。
黑夫他们最开始步入的是占地最广的车库,里面有上千乘车舆,都整整齐齐地放置在各个车库里。
一路看过去,各种车的形制、种类都不尽相同:有作为指挥车辆的”将军兵车“,用于攻城的冲车,冲击敌军的陷阵轻车,运载军械、军粮、被服等军需品的重车,设有指挥旗帜的戲车,鼓舞士气的鼓车,可以升降以侦查敌情的“蜚楼行临车”,以及仪仗车,甚至还有不少军乐器。
这些车乘黑夫并不陌生,在伐楚之战时,他在军营里没少见到。它们在和平时期静静躺在这里,都有专门的人进行保养、上漆,一旦到了战时,只要套上云梦泽厩苑的马匹,便可以在战场上驰骋。
黑夫在车库里转悠询问的同时,冯敬也检阅完了车库集簿,上面登记了库藏的每辆车,但凡有人借走、损坏,都要登记上报,一旦查核不实,库吏就要被重罚!
“各类车舆,小计774乘。”
黑夫也看了一眼,问道:“去年是千余乘,今年却只剩下七百多,那三百乘去哪了?”
库吏有些尴尬:“去年有三百乘送去南阳郡,用于伐楚,而后就没还回来……”
原来还是战败的锅,黑夫有些无奈,一场败仗下来,除了都尉、兵卒死伤甚众外,各种军械装备,尤其是车舆很容易被丢弃。伐楚之战里,秦军至少丢了千余乘兵车,想都不用想,其中大多数都是被楚军俘获,资敌了。
接下来,便是甲库,最多的是秦军甲士的制式装备皮甲,简直是堆积如山,集薄上记载库藏共一万副。此外还有股甲衣一万副,铜胄近千,蒙皮的盾牌三千面,甚至还有给战车战马披挂的马甲四百副。
最后是兵库,黑夫发现,库藏的兵器,果然还是以铜兵居多,铁兵器虽然有,但并不多。除了寻常的剑、戈、矛、戟外,黑夫还尤其关注了酋矛和夷矛的储备情况。
“在鲖阳之战里,酋矛可是我军反败为胜的关键。”
看着那些在木架上码放整齐的细长酋矛,黑夫不由唏嘘,当日若无此利器,他们的伤亡可能还要更惨重。
一通巡视下来,冯敬亦感慨道:“难怪兵法里说,兴师十万,则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这南郡武库里的车甲兵械,也就能装备两万余人,便如此浩大繁多,我真不敢想象……”
他瞧了瞧旁边的人,靠近黑夫道:“真不敢想象六十万人,需要多少车甲兵械来装备。”
“大概是把秦国所有郡县的武库搬空才足够吧。”黑夫笑了笑,他也一样,之前在军队里,他们只管拿起兵器作战,如今在兵曹任职,开始从事组织工作,才知道,发动一场战争真的殊为不易。
难怪会有这样一种理论:战争的组织与进行,是促使人类社会组织形式,向更加有效的方向发展的重要动因。
春秋战国以来,频繁的战争,让各国政权发生了蜕变,这就是变法运动。而在商鞅主持下,秦国又蜕变得最为彻底,最适应战争,这个国度已经在一场场大战的锤炼下,化为了一个为战争而生的机器,每个臣民都是机器里的一颗小螺丝,黑夫也不例外。
……
当晚,黑夫和冯敬便将视察武库的结果告知了李由。
“敢言于郡尉,因为第一次伐楚之战的缘故,南郡不少车甲兵械送往北方装备兵卒,遗失在战场上。故每个仓库,都有缺失,尤其是兵器,缺了将近一半!”
李由接过冯敬记录数据的薄册,却见车舆的缺口大概是三百乘,胸甲衣和股甲衣还要各五千副,盾牌也要再制作两千面。
最大的需求,其实还是兵器,因为车舆只是车兵使用,后排的士兵也可以不着甲胄,但兵器却是人人不可或缺的,没了兵器,士兵就像是缺了爪牙的野兽,总不能折木为兵揭竿为旗吧……
“剑、戈、矛这三种最常用的制式样,都需要各制两千,弓弩亦要各制一千,最麻烦的还是箭矢,至少还要二十万支!”
黑夫这时候总算理解古人为何要编出“草船借箭”的故事来了,临战之际,弓弩材官没有箭矢,便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时候一场围城之战,便要射出去十万支箭,可见其消耗巨大,并不是每支箭都能捡回来的,尤其是当你打了败仗的时候……
好在,现在才一月底,秦国预想的开战时是秋后,他们还有半年时间做准备。
“南郡的各个工坊,怕是要彻夜开工了。”李由很是苦恼,来之前他雄心勃勃,来了之后才发现,要总领一郡军务可不是只练兵就行的,他也未想到,一场失败的伐楚之战,竟然让南郡武库损失如此之大。
这年头可没有什么机械化生产,一切都是纯手工制作,南郡的工坊纵然有数万隶臣妾,要在半年内要想将武库缺少的车甲兵械补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好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南郡的自然条件不错,制作车甲兵械的原材料,基本都能从本地获取。
当年墨子就曾经说过,荆有云梦,犀兕麋鹿满之,又有长松文梓楩楠豫章,各类野兽可以被猎取,剥下皮革做甲胄,各类木材则可以用来做车舆、箭杆。而寻常百姓家养着的鸭鹅家禽,以及云梦泽里到处飞的水鸟,又是天然的箭羽材料。
至此,这场战争影响到的,已不止是那些将要受征召,开赴前线的3万兵卒。工坊里的工匠隶臣妾必须加班加点,猎户、商贾、农夫,南郡十五万户人家,每个人都会被官府动员起来,或收集军需材料,或努力耕作屯储军粮……
“木材羽毛等还好说。”李由想了想道:“我最担心的,还是铜铁,若是铜铁不济,纵然有半年时间,兵器箭簇依然无法制齐,若是从他处运铜,所耗又太大。”
如此想着,他便一拍案几道:“明日,汝二人便随我去纪山上的铜官处看看!”
”唯!”
听李由在为铜铁产量担忧,黑夫却是心中一动,有了一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