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之墨相里革,你来本都尉营帐,所为何事?莫非是要替城内说和,让我军放弃进攻汝阴,让秦国放弃攻伐楚国?”
李由此言一出,帐内众率长都哈哈大笑,在他们看来,这当然是痴人说梦,但听说南方之墨,最喜欢干这类事情了。
黑夫却没有笑,而是看了一眼神情复杂的秦墨程商,昨天听程商说,汝阴城内可能有墨者帮忙守城时,反正被吵醒后也一时半会睡不着,于是黑夫便与程商坐了半宿,询问了一些关于墨家分流的渊源……
原来,早先的墨家,在墨子在世时,便有”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这三个不同的分工,那时候的墨者,虽然彼此之间有分析,但还能力往一处使。
待到墨子死后,墨家便日趋分化,待到“孟胜及一百八十名墨者死阳城君之难”这件事发生后,墨家主体大受打击,各流派也开始不可避免的分裂。最终分成了东方之墨、南方之墨和入秦之墨三个部分。
东方之墨喜谈辩、说书,该派则以学术辩论为主,他们游历各国,聚集稷下,沉迷于与名家争论名实,理论一堆,也著书立说,但实事倒是较少,慢慢地脱离群众基础,变得形而上学起来。
入秦之墨是“从事”一派,少虚言而多实干,他们进入秦国后,开始迅速与秦国上层结合,为秦国崛起做出了不少贡献。秦墨巨子腹暾(tun)还是秦惠文王上宾,所以墨家这一派与农家、兵家一样,是被秦法家允许存在少数学派,没有遭到残酷打压。
如今程商等秦墨亦是其后学,秦墨弟子常在少府供职,秦国所谓的“标准化”生产,以及强大的军工能力,与秦墨脱不开关系。
而南方之墨,既没有学术化,也没有像藤蔓一样附身于强大国家政体,而是继续行走在民间。他们坚持“裘褐为衣,跂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效仿古代圣王大禹的苦行僧做派,算是墨家里的原教旨主义者。
他们也继承了墨家的兼爱非攻的理念,在历次战争里,都曾扮演过帮助被入侵的小国抵御大国的角色,还经常游说诸侯弭兵。
昨天在给黑夫科普完这些后,程商又用一种向往却又遗憾的语气对黑夫道:“我听唐夫子说,宋灭滕,南方之墨在滕;齐灭宋,南方之墨墨又在商丘;五国伐齐,南方之墨墨又在即墨,协助田单守城……”
但随着泗上小国被齐楚等打国灭亡得差不多,秦国的兼并战争规模越来越大,南方之墨的影子也逐渐淡出了世人视野。
却不料,在楚国危如累卵之际,他们却又一次出现在秦军的面前!
而且,是对立面!
李由乃上蔡人,小时候没少听说过孟胜及南方之墨的事迹,所以闭着眼睛,都知道这群人打算干什么!故直接道明了其来意。
谁料,相里革竟也不否认,淡然道:“然,相里革正是想来劝将军,停止攻伐汝阴……”
李由倒没有直接轰他出去,冷笑道:“久问墨者善辩,你倒是说说看你的道理。”
相里革一作揖,畅谈道:“我听闻,秦国律令严明,倘若今有一人,入人园圃,窃其桃李,众人闻则非之,为政者则必缉捕而重罚之,何也?亏人而利己,乃非法之行也。”
接着,他便开始长篇大论,又以有人攘人犬豕、取人牛马、取戈剑人等诸多违法不义之事一一列举,最后道:
“然而以上种种行径,都不如攻他人之国严重!攻人之国,夷其园圃,夺其犬豕、牛马,杀其百姓,占其城邑庙宇,此乃大不义也!”
李由看了一眼秦墨程商,那意思很明显,是想让程商反驳一番。
程商只能硬着头皮上场,道:“然而楚王负刍弑兄篡位,又违背与秦国的盟誓,大军伐之,亦如禹征有苗,汤伐桀,武王伐纣,此乃义兵!子墨子亦不禁之!”
“不然!”
相里革立刻抓住了这点破绽,道:“禹征有苗,汤伐桀,武王伐纣,都不是攻,而是只诛其元凶。因其民不聊生,所以天命惩之。三王奉天命征伐,如此方能成功,也并未烧杀掳掠,而是建立了新秩序,使百姓安居乐业……”
“这……”
黑夫知道,程商是个老实人,而且秦墨多是”从事“一派,是做实际业务的好手,但在辩论方面,哪里能跟经常负责游说,玩点理论的南方之墨相比?顿时有些词穷了。
而且相里革后面所说的,以程商所知的墨家理论,也是无从反驳的。
“秦军开春入楚境,秦楚两国之春耕农稼俱废矣!若是此战持续到秋天,百姓收获储藏亦要耽误,如此,则一年下来,两国百姓饥寒冻馁而死者,不可胜数!”
“而秦军出兵之时,所用的竹箭、羽旄、帐幕、甲胄、戈矛、剑戟、兵车,弊坏而不可返者,不可胜数;牛马带来时肥壮,如今大多瘦弱,至于死亡而不能返者,不可胜数;从关中来楚地,道路遥远,粮食辍绝而不继,民夫疾病劳累而死涂道者,亦不可胜数也!”
“再者,今将军欲攻汝阴二里之城,四里之郭,攻占此处不用精锐之师,且又不杀伤人众,而能白白地得到吗?非也,攻守双方,杀人多必上万,寡必数千。楚国方圆千里,城池上百,如此算来,秦国丧师亦将多不可胜数!”
这些都是《墨经》里的东西,是墨家人眼里无可辩驳的理论,所以程墨无言以对。
相里革乘势斥他道:“程商,你亦自称墨者,然,墨家自从子墨子起,便力主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而汝如今却摒弃非攻兼爱,对无义之战这种天下大害推波助澜,纵有一身机巧之术,却已非墨者,而是伪墨!是公输!”
与墨子同时代,亦有一位能工巧匠,正是大名鼎鼎的鲁班,又名公输班。公输班没有墨家的讲究,助楚王改造攻城器械,发明云梯等利器,协助楚王攻宋击越,所以被墨家的后学们视为与墨者背道而驰者。
程商想起秦军在攻伐楚国时,的确出现过杀俘等不义之举,心中的理念开始动摇,一时间竟再说不出话来,只能惭然而退。
相里革斥倒了程商后,又向李由恳求道:“故而,战争兼国覆军,贼虐万民,剥振神位,百姓离散,既无益于秦楚两国,也无利于上天,无利于鬼神,无利于百姓,还望都尉能向王将军转达,向秦王转达,化干戈为玉帛!”
李由面色有些尴尬,本来想让程商把这家伙驳回去,谁料他平日里做事还算得力,却不善于辩驳,竟败下阵来。
但就算是相里革说破天,李由也不可能退兵,更不可能向秦王诉说议和休战,他大好前程,还要靠这场战争来巩固呢,怎么会做那种自弃恩宠之事?
然而,就在他在思索现在该如何收场,要不要将此人直接拿下轰走时,坐在下首,聆听这场辩论许久的黑夫,却赫然起身!
黑夫比较欣赏秦墨和程商实干的做事风格,对他被相里革一通辩驳灰溜溜败退有些不快,想要给他找回点场子,于是便哈哈大笑起来。
“相里子,你和南方之墨的墨者们,难道还活在两百年前,竟不知寒暑秋冬之变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