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陇老钱们的嚣张跋扈,张岱这一次是真见识到了。以前他还觉得李林甫口蜜腹剑、心机险恶,现在只觉得这家伙杀的还是有点少。
就看韦坚杀马泄愤那凶狠暴戾的样子,不清楚的还以为这货受了多大委屈,结果只是因为在自己这里没抖开威风,看样子便已经将这家伙给得罪了。
自从出了李林甫那一档子事儿,张岱倒也不指望能够与其亲友们和气相处,但是这种加深仇怨的方式,还是让他有点摸不着头脑,只觉得这些货是真有病。
关陇贵族群体在唐代政局中算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存在,他们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西魏时期。
当时西魏权臣宇文泰立足关中、建立起六柱国十二大将军为主体的府兵军事体系,从而将一众关陇军事贵族们团结起来,以此为政权武力基础完成逆袭,并最终由继承这一体系的隋朝完成了天下的统一。
唐朝同样也是以此渊源而建立起来,历经朝代的转变之后,这些关陇军事贵族彼此之间也在互相融合,关系变得越发亲密。
到如今的盛唐时期,尽管府兵制这一基础早已崩溃,但这些关陇贵族们也已经演变为政治与贵戚家族,继续在唐代政局上发挥出自己的作用。
尤其是在开元以前的各个政变当中,这些人也发挥出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李林甫的舅舅、韦坚的岳父姜皎,就是唐玄宗李隆基的支持者,追随其发动先天政变、铲除太平公主势力。
这些人往往利用地域籍贯、婚配联姻构成了一个蛛网密结的复杂关系网,这一点与关东贵族也有些类似,是中古政治家族维持社会关系与影响力通常会使用的方法。
不过他们也并非铁板一块,彼此间也存在着非常激烈的争斗。比如姜皎这个元从宠臣,就因参与废后而被王皇后兄长王仁皎打击至死。而李林甫更是在天宝年间构陷韦坚,几乎使其灭族。
京兆韦氏在关陇贵族当中也是属于最为顶层的存在,尤其在进入唐朝之后,韦氏无论是作为朝臣还是勋戚都非常的重要。
就拿韦坚来说,他的姐姐为薛王妃,妹妹则嫁给忠王李浚,即日后的皇太子李亨,而他自己则娶了姜皎之女,将关陇贵族盘根错节的人际关系展现的淋漓尽致。
有这样的家世与人际关系,韦坚心高气傲、眼高于顶自然也是非常正常的。
但关陇贵族固然是有着非常优越的出身和起点,可以保证他们有一个远高于时流的下限,但上限老实说并不怎么高。
甚至于在长孙无忌之后,这个群体当中几乎都没能再出现一个能够统合各方、中枢执政的强势代表人物,大部分都属于吃老底都吃的糊里糊涂。
关陇贵族固然不可视作一个同呼吸、共命运的共同体,但哪怕仅仅只是他们各自所拥有的复杂关系网络,就足以让普通人投鼠忌器、不敢轻易得罪。
当然这是在没有严重利益冲突的情况下,而之前李林甫那一次,张岱不努力、自己就得下场凄惨,自然也不怕得罪李林甫。
韦坚这一次则纯粹就是这货自己脑壳有包,加上不把张岱放在眼里,或许还在为他亲戚李林甫鸣不平,也并非张岱主动惹他。
既然都这样了,多想也无益,起码现在韦坚把自己的坐骑赔了过来,张岱总没有吃亏。至于未来多加小心些,需要认真发展一下人脉,让自己也变得得道多助起来,倒不必为此忧怅不安。
不过王元宝跟韦坚厮混在一起,倒让张岱有些好奇。虽然他们都是长安老乡,但彼此身份悬殊,凑在一起还是挺让人意外的。
正好牙郎魏林正在宅中,张岱便将他唤来又询问道:“王元宝那柜坊营生,经营的如何了?”
“汴渠不通,江淮租物难能北上,之前王元宝往汴州疏通事宜,原本群徒猜测其事或许还能有转机。
但今朝廷人事变革,另择别员任职汴州刺史,都下人人都说王元宝此番用功不成、天人加害,恐怕是基业难保了!”
王玉宝作为一个过境强龙,很受洛阳时流的关注,魏林对其状况也并不陌生,闻言后连忙说道:“当下南市各有资本的贾家,全都在争相入资市署,希望王氏柜坊那产业割售时能抢得先机。
在下记得日前郎君曾有置业南市之意,如果心意未改,便可运筹起来了!”
王元宝投资将要血亏一事,张岱之前便有了解,这还启发了他进奏漕运改革的计划。没想到再一次听说,这家伙血亏之事便将要成真了,而且原因还和自己关系不浅。
他不久前才听他爷爷讲起源乾曜的儿子源复出任汴州刺史一事,没想到南市商人们便也有所反应,开始准备瓜分深陷泥沼的王元宝这头肥羊了。果然钱在哪里堆着,人就往哪里钻营。
看样子王元宝的确是遭遇了不小的困难,在前往汴州用功无果后便又返回洛阳来疏通关系,可能因此求到了韦坚门中。
张岱之前就对王元宝的资业有点兴趣,这会儿见其人跟韦坚搅合在一起,而自己又刚刚跟韦坚结仇,所以便也想更加细致的了解一番,看看能不能找一些韦坚在人事上的软肋,从而做出一定的防备。
可是当他再细问起来时,魏林对此也有些说不清,他在南市中也属于最底层的那一类,之前还因市署吏员的身份才有些消息渠道,但今处境越发落魄,过往那些同僚们也都不好再联系了。
“总之你多关注一下那王氏柜坊的情况,如果有什么奇异的举动,即刻来通知一声。”
张岱自知王元宝在南市这个烂摊子窟窿不小,求告到韦坚头上来,不排除是想进行什么违规的钱权操作。
他固然不会四处树敌,但结了怨之后也不会一味的畏惧退避、想要息事宁人,如果能够掌握到一部分韦坚的底细,这也不算是什么坏事。
想了想之后,他又对魏林说道:“若那王元宝当真愁困无计,可以告他来见我一下。”
他又想起之前盘算在两京之间搞飞钱汇兑的操作,倒是可以跟王元宝讨论一下可行性如何,不过还是得确认一下王元宝与韦坚的关系究竟如何。
如果王元宝受召而来,就意味着他在韦坚那里也没有走通关系。而自己虽然不比关陇老钱们混得开,但却是土生土长的洛阳土著,解决问题当然比王元宝一个商贾更有思路和能量。
魏林从张岱这里接了新的差事,自是满心欢喜,他想了想后便又直跪张岱座前垂首道:“郎君喜迁新居,冒昧请问宅中可需仆佣使用?
在下日前痛失市署职事,整日奔波于市谋求两餐,户中唯拙荆一人,又因在下求财心切、见恶南市诸牙郎,那些无赖趁在下离家便于外滋扰恐吓。若得郎君收留拙荆,在下不胜感激,不求佣钱,但得两餐……”
张岱听到这话又忍不住瞥了一眼堂外的安孝臣,他这里处境刚好转,怎么就遇上了卖惨者联盟,一个比一个惨。安孝臣还是卖了侍妾和仆人,这魏林干脆连自家老婆都保护、养活不起了。
张岱此时脑海中还存在着另一个问题,那就是之前在家时他老子张均所说的别籍异财。
今天张均那一番话也展现出这货对自己还有极强的掌控欲,眼下张岱还可以仗着他爷爷撑腰不理会,可是等到日后他爷爷没了,在郑氏的撺掇下,他这老子绝不会让他太好受。
就拿置办副业来说,他要不声不响的在外搞出一片产业,都不排除那两口子入诉官府告他盗窃家财的可能。
想要预防这种情况,他名下就不能有固定的资产。
要么是娶妻、妻子带来丰厚嫁妆,要么就把资业寄放在不相干人的名下,诸如眼前这个牙郎魏林,就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当然前提是得杜绝他夹带私逃的可能。
此时听这魏林提出的请求,张岱倒是心中一动,略作沉吟后便又说道:“宅中倒也没有什么沉重事务,只是终究不比居家方便,你娘子如果不嫌委屈,可以来此听我家阿姨差使。”
“怎敢、怎敢!郎君肯用,是我夫妻的荣幸!”
魏林闻言后连忙又顿首说道,当即便要着急将娘子送来,看来在市中处境的确是窘迫得很。
张岱看这架势也不由得感叹东都的确人事资源丰富,只要自身处境允许,就会争相凑上前来。这么看来,他之前让张义去洛阳县廨雇使官奴都是多余。只要肯敞开门接纳,要不了几天他这别业都得人满为患。
傍晚时分,韦坚家人又来到门前,在门外放下五十匹绢,然后便高喊道:“我家主公使钱养张氏奴!”说完这话后,几人便扬长而去。
对于这种沙雕行为,张岱也真是无从评价。总之安孝臣与丁青都是些许扭伤,敷治一番后已经好了许多,他便也不再计较,只道韦坚仍未天良泯灭、将此来孝敬再生父母,着人将那五十匹绢搬入分给两人。
遇到这种事情的确是扰人心情,张岱想了想之后便再着其给王翰送张请帖。之前岐王府护卫在此驻守不便宴客,如今可以谢谢王翰个大喇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