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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思白被她们这样的友谊所打动,同时也觉得自己的身份有些尴尬。不是只有拆散恋人、分离骨肉才是残忍的,让志同道合的朋友从此天涯一方,又何尝不残忍呢。
这时候,宋玉芳向他们问道:“如果你们肯信我,就告诉我你们的计划。”
完全不需要去征求郁思白的同意,傅咏兮百分百地相信宋玉芳,脱口就答:“我在码头附近租了一套房子,这两天我一直在家里敲敲打打,告诉邻居在为搬家做准备。八点钟,搬场公司的车子会在楼下等我,到时候我会让思白藏在箱子里。等顺利到了那边,我们就坐船离开。”
说到“离开”这个字眼时,两个人的心同时痛了一下。
宋玉芳很快却摇头表示不赞成:“现在上海到处都是眼线,如果有人拦车要求检查,你该怎么办?”
此时,郁思白插言,说了唯一一句话:“想出去就要承担风险,我不能一辈子都躲在这间小屋子里。”
再看看傅咏兮,一直地点着头,看样子也是非走不可的。
想了一下之后,宋玉芳心里就有了一定的把握,说道:“我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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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点钟,搬场公司的车准时到了楼下,一切计划照旧,只是车子朝着女子银行的方向开去。
宋玉芳和傅咏兮一道,神情淡然地找到了仓管员,问道:“那台坏掉的记账机呢?密斯傅今天搬家,租了一辆装货的车子。我就想到了记账机不是要寄回美国原厂才能修嘛,那就干脆借她租的车子用一用好了。”
仓管员闻言,笑起来道:“你二位总是这样,人家是为了自家省几个钱,搭着银行的便车去,你们却是倒过来的。”说着,便拿了钥匙去开门。
记账机分量不轻,所以围过来三个男职员,一起帮忙抬箱子。
宋玉芳跟在他们身后,走到仓库里随意地转了转,然后先一步出来,把两张盖银行印的封条偷偷交到傅咏兮手里:“去把这个给他贴上。”
傅咏兮很快明白了她的意图,趁着其他人不注意,翻进车里把装人的箱子伪装成银行的公物。
车子顺利出发,经过卡口的时候,也毫无意外地被拦了下来。像这样大件小件过路卡的人,现在是最容易被关照的对象。
宋玉芳率先下车,对过来检查的警察解释:“两箱行李都是衣服,男的女的都有,这倒可以看的。”说着,主动翻开行李箱,争取警察的好感。然后又主动地揭开银行的封条,“这边是两台记账机,预备送回美国工厂返修的。”
箱子打开,只见里头放着立式记账机,底部用铁架支撑,上头像打字机,但又比打字机多出两倍的按键。
傅咏兮在旁观察着,一见警察有话说,就拿着两人的名片,递上来解释:“我们是在银行做事情的,你们局长的太太还常常跟我们一处玩儿呢。”
警察看了名片,果然是那么回事,转过头交头接耳地说了两句。
宋玉芳也主动解释着自己的难处:“这个机子看起来像打字机,其实还能记账呢,也能做算术。唯一一点不好呀,就是娇贵,特别容易坏,坏了国内还没人能修。以前也出过问题的,为省几个钱,找了懂机械的老师傅来,结果没修好不说,还把机子弄得动不了了,维修费反而更高。老师傅说这里面的零部件比钟表还精密,碰坏一个,就是好多钱呢。”说着,慢慢地走下车来,从手包里掏出一叠钱,悄悄塞在了警察手里,“帮帮忙吧!你看我为了怕出事,裹得这么好。你们站一天岗不知要排查多少车子呢,动作太慢耽误事儿,可动作太快撞坏了东西,我就要赔钱了。”
终于,警察在两个女人喋喋不休的解释下,决定放行。
坐回车内的两个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她们都想说些什么,但碍于搬场公司的司机在场,却只能装作这一段路途无足轻重。
“师傅,开慢一些,不着急的。”傅咏兮只能用这样的话,来向宋玉芳传递着惜别之情。
而宋玉芳却拍了拍她的手,反而去向司机说:“还是快些吧,还要把箱子送还到银行,耽误了事情又更麻烦了。”
傅咏兮扭过头,错开了宋玉芳投来的目光,她实在害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
一直到下车卸货的时候,傅咏兮都是维持着这种躲避的姿态。
宋玉芳也不逼她,只在上车回程的时候,从汽车后视镜内望着傅咏兮的身影,格外用力地笑起来:“那么……明天见吧。”声音明朗得好像这句话,一定能够成真似的。
直到车轮在地上碾出两道车辙印,宋玉芳才无可遏制地痛哭起来。
傅咏兮隔着窗子看那冒黑烟的车屁股,她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只有一张哭泣的脸越来越清晰。她在心里希望,今天的离开能够换来下一次的重逢,然后永远地团聚在阳光下,诉说她们曾经热烈而跌宕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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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国民zheng府财政部计划以中国银行作为中央银行,前来与张庆元相商。财政部的计划是,名称使用中央银行,zheng府股份须多于商股。
在旁亲耳听见这个要求的何舜清,以身体不适为由暂时退出了会议室。他大步跑进盥洗室,将门牢牢反锁。颤着手转开水龙头,以水声掩盖自己的哭泣。
他进中行这十余年来,从不迟到早退,连基本的休假也没提过,不曾要求过加薪,甚至在最困难的时候,主动缩减年薪。这样拼命地工作,无私地付出,为的是什么,难道是为了重新回到银行人事与财长共进退的老路上去吗?时间的流逝有时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流逝掉的时间换不来任何一丝光明。
当然,张庆元是不可能接受这种方案的,他不想也不可能成为中行的罪人,更不会背叛这十余年来全体同仁以不懈的奋斗所换来的自由。以强硬的姿态,电告各地分行,关于中行归并央行一说纯属子虚乌有,以此稳定人心。而财政部看到这样的表态,也只好勉强保住颜面,宣称从未就此事进行过讨论。
虽然归并计划无疾而终,但中行也并没有因此而躲过国民zheng府的无度索取。为筹措央行,常凯申勒令中行速筹一千万元,并提出要在南京与张庆元碰面。经历过无数次扣押事件的张庆元,将电报一丢,一门心思寻求与华商同业结成联盟,共同抵御日本对青岛金融市场的野蛮吞并。
有一日,宋玉芳很突然地接到了一个紧急电话:“何太太,警察带着逮捕令,把总经理跟何秘书都带走了,我们分行的库存也被查封了。”
此时的宋玉芳业已习惯了这样的折腾,没有任何的惊慌,只是神色严峻地问道:“罪名是什么?”
电话那边,同样对营救高层感到习以为常,冷笑着回答道:“又说是贪污。财政部还成立了审查小组,把总经理办公室翻了个底朝天,这里的账查完了,还要去你们的公寓搜查个人财产。我先通知你一声,你也好有个心理准备。”
挂了电话,宋玉芳急急忙忙跑到学校去把小宝安置在娘家,以免那种场面吓坏了孩子。
为了审查小组来时,不要把家里翻得太狼狈,宋玉芳准备把要紧的资产,先行梳理出来,到时主动拿出来,也可保全家人的一点隐私。
当她核对完家里的银行存款时,心里那股愤懑和委屈,终于到达了顶点。她竟发现辛辛苦苦那么多年,攒下来的存款,也不过就是她在银行里接待的阔太太们,一年用来买鲜花赏玩的钱。
如果没有逮捕令,她不会把收入差距看得那么重,她只会望着那些肚子都填不饱的人,庆幸自己的日子总算富足。可现在她平静不了,她不服的不是不如人家家底厚,而是靠吸穷人血的生活奢靡横行霸世,而以最大热忱干事业的却要这样卑微地乞求生机。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理直气却不能壮,而别人理不直气却很壮。她不想坐以待毙了,她厌倦这种反反复复的无理取闹,她想把无止尽的自我证明统统结束在今天。
当审查小组风风火火向着何舜清的公寓而来,转到最后一个路口,眼前的景象令他们惊呆了。
宋玉芳把整个家都搬到了马路上来,自己端在中间。两手边各有一个玻璃门的柜子,里面摆满了器皿,连家里吃饭的碗筷都在其中。玻璃上贴着一张清单,小到牙签,大到瓷器花瓶,价值几何写得清清楚楚。
审查组的车子根本开不进去,只能停在路口,下车步行。
宋玉芳昂着头站起来,两手张开伸得笔挺,主动解释了起来:“家里的东西我都归置好了,衣服归衣服,首饰归首饰,钱归钱,统统都写上了价码,完全是按照银行查封个人财产那套办法。”然后,把手按在身前的书桌上,把分好类的资产一堆一堆地亮出来,高声数道,“现金总共是五百零七十八块五毛四,两个人的银行存款一共是两千零七块一毛五。还有我们夫妻名下的银行股份,票据都在这里。这个是我的工资流水单,这个是我丈夫的……”
“何太太,这是……何必呢?”审查小组感到很为难,来时的盛气凌人在下车的一刻都化成了灰。
“何必?”宋玉芳冷声大笑道,“你们都说他贪污了,还问我何必呢?我不知道人格对于你们来说值多少钱,对于我们夫妻绝对是无价的。”
“你这么做,让财政部颜面何存呢?”
宋玉芳不知从哪里变出一面镜子来,拿着手柄一转,一直照到这些人跟前:“脸长在自己身上,问别人做什么?每天都洗干净了,揣身上别忘记,那样就没人会说你们不要脸。”
这边的阵仗吸引了不少人打开窗户看热闹。
审查小组的人站在路中间,一时竟觉得进退两难。
宋玉芳可不管他们记不记恨,两手重重拍在桌上,使出浑身的力气,从丹田里喊出来:“你们可看清楚了,查明白了。真君子,一生河边走,从来不湿鞋!”
道路两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了,尤其是宋玉芳身后,多数住着中行的员工,他们带头鼓掌叫好。
这让调查小组的人一个个连头都不敢抬,互相小声嘀咕着,赶紧离开为是。
“什么时候放人?”宋玉芳快步追上去,挡在驾驶室外,一手死死按住车门,一手插在腰间,非得要个说法不可,“不会是怀疑我们把钱转到了我娘家,或者是南京何公馆吧?那就接着查,我跟着你们一路去。免得两家上人不理解,以为这是羞辱。我亲自动手翻,绝不让你们做这个恶人。”
最后,被财政部派出来调查资产的小组,硬生生被逼成了中间的调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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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重新回到了原来的轨迹,何舜清又一次从枪膛下脱身,然后游走在危险的边缘。
《月刊》开始连载一部题为《北方银行》的,一时间成为上海市民茶余饭后议论的焦点。
宋玉芳也是忠实的读者之一,以她从业者的目光来看,这部之所以能获得轰动的原因,可并不是简单用才情、运气所能概括的。
“你怎么也在看这个?”何舜清站在妻子身后,略望了一眼标题,便走到餐桌前坐下,喝了一口热牛奶。
“你不知道,礼拜六四点钟发刊,三点钟就在门口排长队了。”宋玉芳把书举到他跟前,眼带笑意地冲他说道,“尤其这个北方银行里的人与事,不得不让人联想,这是在影射你们呢。”
何舜清也笑了一下,说道:“总处已经给行员发公开信了,希望大家对银行有意见能直说,而不是勾结外头的有心人士,生出这些是非来。”
“是非?”宋玉芳摇了摇头,“我看你们是没当回事儿,你要是认真读一遍,绝对不会认为这是非是平白惹出来的。”
听见她这样评价,何舜清自然地提起了兴趣,接过书扫了一眼道:“到底都写了些什么呀?”
宋玉芳挺着肚子慢慢站起来,去书房柜子上取了一本笔记下来,说道:“我给你都剪下来贴好了,你好好看去吧。看完了告诉我,你最喜欢哪一句话。”
何舜清没有对此太在意,可是当他真正拿起书翻开第一页时,就再也没有放下来过。
一直到深夜,宋玉芳来催促他睡觉,他才终于把后记也看完了。
“我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何舜清拿起后记,念了一段,“我们通常喜欢皆大欢喜的结局,认为故事到了最后必定是恶人受罚、好人圆满。为什么这么想呢?因为深深知道这样的事情很难发生在现实中,就以文字造了一个美梦,借此给自己希望。我的《北方银行》,就此以非常规的结局落幕了。因为我向着远方拼命望,并没能望到时间的尽头,也就猜不出这些人最终会去向何方。但我知道,他们会一直在路上。”
宋玉芳笑着点头道:“总算和你有默契,我也认为这个后记更耐人寻味。”
何舜清总算是搞懂了这部成功的秘诀,实在是太了解中行,在过去的北京如今的北平所发生的一切了。他看着作者的名字,不由地感到了一阵疑惑:“冷子兴……他是把我们银行当成荣国府了吗?那么,在他眼里我应该是荣宁二府中的谁呢?”
终于等到他谈起作者了,宋玉芳眯着笑眼,问道:“你把冷子兴看成哪一个ta了呢?”
妻子对于这部意外的追捧,让何舜清感到有些不同寻常,继而想到她这个曾经的局内人如今的局外人,好像是很值得怀疑的:“你好像对这个作者很有研究呀,不会是……”
宋玉芳赶紧摇了摇头:“没有研究,只是觉得这位才女与我有缘,或许上辈子起就是朋友呢。”
何舜清再次陷入了困惑,嘴里小声念起来:“冷子兴,冷子兴……”忽然,他的眼睛亮了一下,想到一个久未提起的名字,“冷秋月?”
宋玉芳虽然认为这是最大的一种可能,但自己还没有时间去证实,因而不敢完全肯定地说是。
往事浮上心头,何舜清以为,也许自己这一生之中,最不平凡的一个决定,便是对女子打开了中行的大门。这一开,改变的不只是女子的命运,也包括了他的人生大门。想到此,不由地揽着妻子笑了起来:“她也是在路上的人呢。”
宋玉芳非常认同地笑了一下,望着窗外蒙蒙亮的天,依然以一颗未曾变老的少年心,说道:“只要我们学会站起来,走出去,世界就是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