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如何看我?”话到这一步,她反定下心,冷静地问佟国维,“国舅爷眼中呢?”
佟国维微微蹙眉道:“臣的话说得很清楚了,娘娘您……”
岚琪却悠悠打断他的话,温和地问:“想必世人不会知道,我通晓乾清宫里皇上治理朝政的时辰,世人也看不到我在宫内锦衣华服,世人更不会知道皇上昨晚招幸了哪一位娘娘,或是今天与谁共进午膳,紫禁城内的事,严禁对外泄露一丝半点。国舅爷,您知道吧?”
佟国维眉头紧锁,不言语,莫名地看着德妃,有了几分敌意,毕竟最早乌雅氏就是他们的眼中钉,是女儿最先背叛了自己不愿在为家族谋求利益,才变成了现在这尴尬的局面,但事已至此,他只有顺着女儿留下的路走下去。
岚琪见他不语,想必佟国维能明白自己的心意,说得太多难免显得咄咄逼人,佟国维毕竟是长辈老臣。而她的意思很简单,就是他们这些盯着宫里事的人,才会知道皇城里到底在发生什么,于是他们自然而然地认为,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明明是他们利用了后妃利用了女人,后宫的女人从来并不能真正影响和决定什么。太皇太后早就对她说,红颜祸水,是无能的男人逃避责任的最佳借口,褒姒妲己何以能灭国,没用的,分明是周幽商纣。
而岚琪心中另有一信念,也是她早早就灌输给胤禛的,这天下是皇帝一个人的,那么对她而言,若想为儿子谋求前程,她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站在皇帝的背后,成为他最最信任的人。即便她的本意并非为儿子谋求前程,可若有助益,何乐而不为。
“树大招风的道理,我很明白,多谢佟大人提点,为了不让四阿哥在朝堂上被大臣们在背后指点诟病,我自然会在宫中谨言慎行,这也是孝懿皇后一贯叮嘱六宫的事。”岚琪正色,纵然佟国维气势强大,她还是正视了他深邃苍老的双眼,微微含笑,“身为妃嫔,皇上的意志才是我的意志,皇后有何遗愿遗志,自然有该继承的人传承,国舅爷您觉得是谁?”
“娘娘的话……”
“我想我们本身是不冲突的。”岚琪微微一笑,颔首向佟国维致意告辞。唤环春上前来,路上有薄冰,互相搀扶才能走得稳,一面更吩咐小太监们,“多几个人去扶着国舅爷和福晋的轿子。”
不过岚琪一走开,刚才对着佟国维的正气和稳重就懈怠了,佟国维会突然跑来对自己说这些话,显然朝堂之上已经开始蠢蠢欲动,皇子们这才刚刚自立门户,大臣就迫不及待地向他们伸手了。胤禛在外不知会面对怎样的诱惑和陷阱,他能辨明正邪吗?
而作为最最接近皇帝的人,岚琪很早就隐隐感觉到皇帝对于储君动摇的心,可纵然如此,她也不敢把为儿子谋求前程的愿望从心底挖出来,这是要深深埋藏的事,一旦从心底浮起,她就会变成玄烨口中所说,终日在算计的女人。
无论如何,她也不能算计玄烨。
岚琪忽然站定,一手捂着胸口,环春紧张地问娘娘是否身体不适,岚琪却自言自语:“我只能为皇上一人做事,只能为他一人。”
这之后去宁寿宫,岚琪再如何掩饰心事,也多少会流露出几分不安,太后看来以为她不舒服,与宗室老王妃们说道:“宫里的事,都靠德妃几人料理,那么大一个家,她自然是辛苦的。”
出身贵重的老王妃们都知道德妃娘娘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即便看不起她的出身,也不至于当面轻视,但却把不满转嫁在旁人身上,彼此叹息着,颇有埋怨的意味:“听说皇上如今多宠汉家女子,皇子阿哥府里都不乏汉家女子出身的侧福晋和侍妾,更莫说我们这些家中。汉家女子个个儿都像画里走出来的仙女,很迷人。男人们孩子们喜欢也就罢了,可是喜欢得生儿育女,几乎要动摇正室地位,我们这些蒙满贵族的血统,可就要糟蹋了。”
另有人道:“可不是吗,他们都学着皇上的样子,有皇上撑腰,咱们说的话也不管用了。”
太后不怕得罪这些人,只是没必要说难听的话弄得很尴尬,敷衍了她们,待散了后,才对岚琪说:“刚才那些你听过就是了,不必搬给皇帝听,别叫他心里添堵。我们正经阿哥都出身贵重,汉家女子生的那几个,那么小能成什么气候。”
“皇上推行满汉一家,汉家文化千年传承,在皇上眼中无上崇高。”岚琪含笑道,“皇上常说那些世家子弟,仗着骨子里几滴贵族血脉,尸位素餐不求上进,他们的血脉再正统,也早晚把家败光了。大家族中,往往庶出的子弟更上进,他们身上没有高人一等的娇气,自然而然就处处用心努力。”
岚琪说时顺口而出没有多想,但见太后喃喃自语:“可不是,皇阿哥们何尝不是。”她才心头一紧,这话若是叫多心的人听见,她可就有指摘太子的嫌疑,胤禛的嫡出身份终归不正统,众皇子中只有太子一人嫡出,而太子有多少能耐,所有人都看得见。
太后似乎真没多想,之后便与岚琪商议别的事,将经年为温宪积攒的嫁妆拿出来给岚琪,让她若不随驾南巡,在家好好整理一番。
岚琪惊讶于太后的心思,温宪的嫁妆若真照这个架势送出去,才应了佟国维那句“树大招风”,太后这哪儿是嫁孙女,是嫁她亲生闺女么?
可太后却笑道:“我一个人,花不了什么钱,这么多年攒下的都分给孩子们了。你别以为温宪这里多,我之前留给胤祺的几乎差不多。只是十阿哥要亏待些,但温僖贵妃留下的那些,也足够他自立门户了。”
太后说着,突然想到:“我怎么又忘记了,如今你和钮祜禄家是亲戚呢,十阿哥府里的事,他们家会尽心吧。”
岚琪笑道:“十阿哥的宅子和温宪的公主府都要张罗,臣妾已经托付阿灵阿夫妻俩帮忙看顾了,自然一切是照规矩由内务府来操办,他们只是帮忙去看几眼。至于九阿哥,当然宜妃自己会操心。”
太后唏嘘:“没想到贵妃留下个儿子,到头来还要你替她照顾。当初把你妹妹嫁给阿灵阿时,她那样得千不甘万不愿的,都是孽啊。”
岚琪不以为意:“为了阿哥和公主的婚事,还有大封六宫,臣妾多半是不随驾南巡了,您只管安心游玩去,等您回来时,必定一切都妥当。”
那日岚琪从宁寿宫退出,好容易在家里歇口气,宫外四贝勒府里传来消息,说小阿哥不大好,但本以为弘昐这一晚就要过去的,没想到孩子硬是又撑了下来,悬着一口气不下去,隔天再有消息来时,说弘昐缓过来了。
岚琪熬得一夜不眠担心小孙儿,现下听说孩子缓过来了,又希望他能真正健康地活下去,但午后胤禛进宫请安,神情凝重,很明白地告诉母亲,孩子怕是活不久,请母亲心中有所准备,不要太悲伤。
不在眼门前的孩子,的确不至于伤心欲绝,而胤禛今日来,是想与母亲商议南巡的事。圣驾拟定二月初三起驾,不剩下多少日子准备,打前站的大臣们已经出发,大部队紧跟着就要动身。
“弘昐若是在前头殁了,儿子倒也能放心随驾,可若他还撑着口气,我该如何随皇阿玛南巡?”毕竟是亲骨肉,胤禛怎会冷漠无情。
“家里的事,你就交给毓溪吧。”岚琪安抚儿子,“皇阿玛既然钦点了你这次随驾,大好的机会不要错过了,下一次南巡不知是何时,你们出趟远门也不容易。小时候你去过一次,如今再去看一看有何变化,你的眼界胸怀都会宽广。”
“可是弘昐……”
“决定或去或留,总要有人做无情人,额娘来做好了。”岚琪狠下心肠,严肃地对儿子说,“孩子注定要走,你陪着他也没有用,他也不知道父亲在身边,你虽是父亲,可你也是儿子,现在你的父亲要你为他保驾护航,你也不能推脱。额娘和毓溪会为你看好这个家,说到底,弘昐和我们没有缘分。”
胤禛沉沉道:“没想到额娘,会说这样的话,您心里不是这么想的吧。”
岚琪笑道:“额娘只是知道,你绝不会后悔随皇阿玛南巡走一趟。”
母子俩说了许久的话,胤禛渐渐放下包袱,离开时与母亲一道走到宫门前,岚琪忽然问儿子:“上回你去国舅府,回来与我说隆科多心思不正,这些话你还对别人说过吗?对国舅爷说过吗?”
胤禛摇头:“我并不常与他们家人相见,只有舜安颜往来得多些,也是因为温宪。”
“那就好,毕竟是他们的家事,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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