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包厢,但茶馆给人的感觉十分安静,不少人围成一团观棋,即使有人发表看法,也是低声耳语,仿佛害怕打乱对弈者的思路。现在已经是晚上六点多,在其他地方,茶馆一般是提供早点,晚上不对外营业,但这绿萝春别具一格,人气不减。穿着真丝旗袍的女服务员,提着古铜色的长嘴水壶,会给棋友们蓄水;除了茶香之外,还有各式的餐点,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方志诚在大厅找了一阵,没有找到万衡,手机响了起来,接通后,万衡通过电话指引道:“我已经看到你了,在你的右侧,往东再走几步,便能瞧见我了。”
方志诚没有与万衡见过面,但他是市委组织部长,应该见过自己的资料,所以知道自己的长相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方志诚望东走,拐过一堵墙,便瞧见万衡朝自己招手,原本以为万衡应该是一个长相不俗的男人,但没想到他给人的感觉极其稀松平常,个子不太高,约莫只有一米七的样子,穿着灰色的外套,脸色暗沉,他的气质更像一名普通工人。
方志诚笑着走过去,道:“万部长,您好!”
万衡摆了摆手,淡淡道:“喝茶!”
万衡的态度与传闻中一样,极其高傲,从他身上能够感觉到一股自信,这种自信不会让人不舒服,不是那种普通的自信,而是举手投足中散发出来的内涵与品位。
方志诚再看万衡的时候,发现他陡然一变。有种人可以让别人忽视他的外貌,万衡便是这种人,他一开口,别人的注意力就不在他的外貌,而是关注他的言辞谈吐。
这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方志诚也见过不少有个性的官员,而万衡给自己带来的感觉,那是独一无二。
方志诚喝了一口茶,毫不掩饰心中的惊喜,道:“好茶!”
万衡眯着眼睛问道:“怎么个好法?”
方志诚知道万衡是在考自己,他怀疑自己是敷衍,不懂装懂。
方志诚便道:“这茶胜在茶汤清冽,回味清透,让人口齿生津。一般的绿茶,茶汤的清香度与茶叶的好坏有着绝对的关系,但这茶汤选用的并非极品茶叶,很是普通的早春新茶而已,但选用的水绝对不同反响。我琢磨着,应该是井水,而且还是有着上百年历史的老井。”
万衡听方志诚这么说,眼睛一亮,笑道:“志诚,你不会是之前来过绿萝春吧?”
方志诚知道自己猜得不错,不过万衡并不相信,自己只是品了一口茶,便能知道这茶水的优劣。
方志诚又喝了一口茶,道:“若是万部长你觉得我之前来过这里,所以知道这茶水的来历,那你就不妨认为如此好了。”
万衡细细打量着方志诚喝茶的姿势,笑道:“没想到你是个茶道高手,看来今天约你在这茶馆见面,倒是选对了地方。”
普通人喝茶都很随意,大部分都是因为口渴,如牛饮水,但喝惯了茶的人,拿杯子的姿势都已经固定,方志诚喝了两杯茶,每次品茶的姿势都如出一辙,先是放在鼻子边微嗅茶香,随后便是放在唇边,感觉水温,然后分三口缓缓下喉。
万衡也是个观察仔细的人,方志诚两次喝茶,动作流程分毫不差,他便意识到,方志诚倒不是故弄玄虚,对茶道的确有所了解。
万衡给方志诚又斟满一杯茶,为他解释这绿萝春的来历,“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的时候,汉州的盐商为乾隆皇帝在汉州湖畔建了一座清秀的别院。乾隆皇帝有一日换了一身便装,在别院附近找了个茶楼品茶,发现这茶楼用的水十分特别,便亲口封了那口出水的井为‘天下第一茶井’。这茶井在新中国建立之后,一度被封死,到了十年前才被一个宝岛商人重新购买,然后投资了这座绿萝春。”
方志诚恍然大悟,笑道:“原来个中还有这些故事。绿萝春茶馆在汉州想必也是很有名气吧?”
这乾隆爷也是够潇洒的,全国各地都有他的踪迹,都有他的传说。绿萝春茶馆所拥有的这口“天下第一茶井”,究竟与乾隆爷有没有关联,这无从考证,但不得不说,这茶井泡出来的茶汤,一等一的好喝,再配上这传说一渲染,还真能够唬住人。
万衡摆了摆手,淡淡道:“现在这个年代,茶馆已经不受欢迎,年轻人有几个喜欢泡茶、品茶,只是吸引了一些对茶道、棋道有爱好的人,在这里休闲放松而已。”
方志诚叹了一口气,道:“传统文化的继承与发扬,的确是一个让人头疼的课题。”
万衡笑道:“原本以为你年纪不大,对茶道下棋恐怕很陌生,今天颇为意外。”
方志诚摆了摆手,谦虚地道:“华夏的传统文化如浩瀚宇宙,我只接触了九牛一毛,倒是万部长,精研得很多,让人钦佩。”
万衡对方志诚多了好感,他原本以为方志诚能够这么快成为霞光区长,更多地是宋文迪在背后推动。他原本性格就很高傲,很少能真心佩服别人,所以对方志诚也无甚好感,甚至请方志诚在这绿萝春茶馆见面,也存着有心羞辱方志诚的潜在用意,但没想到方志诚不同寻常,坐下来之后,只是喝了两口茶,便猜出了这绿萝春颇有特色的“天下第一茶井”的不同之处,让万衡有了转变。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万衡难得遇到一个同道中人,心中自然非常高兴。方志诚瞧得出万衡的转变,心中也是暗叹侥幸,自己若不是在银州的时候,曾经在南苑老街,与道长尘逸师父厮混过一段时间,对茶道有所了解,否则还真被万衡给考住了。
两杯茶下肚,万衡指着棋盘,问道:“围棋,会不会?”
方志诚谦虚地说道:“入门级。”
万衡大笑道:“试试才知。”
方志诚执黑棋先走,万衡执白棋跟上,十来枚棋子落下之后,万衡感慨地说道:“志诚,你这若还是入门级,恐怕这棋馆内的所有人都不懂棋呢。”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方志诚当初与李德汉、佟孟远,每日下棋,甚至沉迷其中,这棋艺水涨船高,早已不是当初的初学者。方志诚在这方面也有天赋,李德汉曾经是半个国手,方志诚都能与他下个旗鼓相当,甚至到后来还能常险胜一两盘。其实,连方志诚自己都不知,自己早已是一个围棋高手,若不是正儿八经的国手,方志诚与他对弈的话,基本都能保持不败。
万衡的棋力不算弱,但比起李德汉那还是差远了。方志诚十几粒黑子一摆,万衡顿时便感觉到了压力,有种被牵着鼻子走的感觉。
观棋可观人,万衡心中越发觉得方志诚这个人深不可测。对茶道有了解,这其中或许有什么侥幸,但这棋力是无法骗人的,十几手下来,万衡竟然感觉背后凉津津的,被方志诚压制得动弹不得。
方志诚与万衡此前没下过棋,所以他也不知道对方的深浅,心中琢磨着万衡是个高傲的人,若是自己第一盘棋便输了,那岂不是要让他更加不屑接受自己,所以他第一盘棋的前几手下得格外凶狠,几乎是没子都落在了万衡的要害之处。
围棋的风格有很多,方志诚这开局有韩国名将李昌镐的三分味道,敏锐而犀利。
中盘过后,又各自落了几子,万衡摊手认输,苦笑道:“志诚,你这围棋怕是下了不少年吧?”
方志诚点头道:“学了三年,跟了一位不错的师傅,所以才能侥幸赢了万部长。”
万衡摆手,心悦诚服地说道:“你这可不是侥幸,从起手开始,我便落在了下风,每一步棋都是跟着你的脚步而来,等到了中盘,大势已去,最多再过十来手,我必败无疑。既明知会输,所以不妨输得体面一点。”
方志诚暗叹这万衡气度倒也不小,虽然高傲,但并非输不起。方志诚笑道:“万部长,你大人有大量,其实我这棋下得有很多偶然性。最终能赢了,我也觉得有点意外。”
万衡哈哈大笑,道:“你的人事档案中如此说,你是一个有闯劲的热血年轻干部,有时候遇到问题,敢于勇往直前,大家乍一看,怕都还以为你是个莽撞小子。现在看来,你很懂处人与事,知道分寸与进退,还知道如何安慰一个失败者,个人履历有点骗人啊。”
方志诚见万衡这么说,知道他已经将自己当成朋友。
方志诚巧妙地说道:“个人履历不是给自己看的,也不是给朋友看的,而是给组织、给领导、给对手看的,自然不会太详实太具体。为官想要进步,自然要留点神秘感才。何况,若朋友相处久了,自然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那简历不过是一张白纸,可没什么用处了。”
万衡点了点头,知道方志诚在委婉地表达什么,笑道:“这话说得我心里很舒服,从今天起,你方志诚就是我老万的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