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雷声怒如千军万马。
望江台的沙盘上,也正展开一场激烈的厮杀。红黑两色的算筹与旗帜分立两岸,又相互渗透,风云变幻,演绎着二国相争之状。
谢君和得意地翘着二郎腿,看也不看对面秦石,但凡势在必得的局面,他一定会摆出这傲气的模样。
自从夜枭们对秦啸闭嘴之后,他便心情大好,成天笑得杀气荡漾。有事时与血鬼们厮混喝酒,无事时拉着秦大少摆弄沙盘,连花月楼都少去了许多,仿佛真的定定心心把这望江台当成了自己家,也真把血鬼堂当成了自己的归宿。
更奇异的是,几顿酒一请,血鬼们也仿佛真把他当作了自己的老大,甚至会乖乖提着花月楼的酒上望江台来讨好他——当然不可能是为了什么任务,名义上是为了切磋剑术,实际上呢?大概也就单纯为了酒吧!
当然这望江台偶尔也会变成血鬼们的练功之地——谢君和手脚发痒的时候若是没人陪着切磋个几招,望江台里的花花草草们会很惨的。所以在这点上,秦石还是挺欢迎血鬼们过来串门儿的。
秦啸也颇为奇怪谢君和怎么突然老实了?他只能向父亲解释:“对这种痞气十足又皮厚欠揍的,没几柄利索的刀剑在脖根上晃动,他又怎会安生?待在南岸没几个有血性的,他只好找楚涛的麻烦。可总是与一个人斗也怪无趣的。这些天有一群千里挑一个高手天天围着他比试,说不定还真有那么点乐不思蜀。”
但是秦石长那么大,从来不知道血鬼堂那帮家伙也会笑,更未曾看见那一大群人居然能勾肩搭背话痨到日薄西山。真想感叹,李洛做了那么些年的堂主,还赶不上谢君和几个月攒下的人情。
渐渐地,望江台出入最多的不再是名士豪杰,反倒是那些不请自来的血鬼们。
“反客为主,这日子过得舒坦?”秦石呵呵地笑他,“下次别找我玩这沙盘了,找你那帮兄弟们……”
“他们头脑愚钝,怎赶得上秦大少。”
秦石倒是很不耐烦,一张沙盘一条河,翻来覆去这几个算筹,原以为让他胜个几局,腻了也就作罢了,谁知道谢君和居然还能玩出花来,每回都能有不一样的赢法——暗暗佩服楚涛,到底是怎么和这难缠的家伙斗了十几年的?
恰此时,侍者慌慌张张冲进来,对秦石使眼色。
“没有外人,直说!”
“是齐大少……”他们这才注意到报信人浑身淌着雨水,一脸惊恐。
秦石闻言即刻飞奔出去,君和也紧紧跟随。
长廊外,浓浓的雨幕笼罩,风也吹不破,屋檐被淋成了倾泻的瀑布。幸而各院回廊相通,不然,这样的天,即便打伞也寸步难行。望江台太大了,一重重回廊九曲八弯,才通向后院门口。三两家丁为他们撑起伞,往院外去,这才发现院门廊下倒着一个人。
衣衫已不成了衣衫,人也已没有了人样。蓬头垢面地泡在水里,满身散发着异味,还带着一身青紫的伤痕,更糟糕的是缺了一条右臂。原本壮实的身板已只剩了一副骨架,方阔的脸型都瘦得凹陷下去,如刀削。他面容发紫,紧闭着双眼,无论惊雷怒雨都打不醒似的。谁想昔日耀武扬威,如今竟如落水狗!谁还敢认说这是齐恒?齐恒又怎会挑这样的天气跑到望江台?
“他抓着我说,有人要杀他。然后就这样了。”报信人无奈摊手。
秦石大声唤他,摇撼他,都不醒,只是像滩湿泥一样化在地上。无奈君和与秦石合二人之力才背起他,带到后院的空屋里。
秦石下令:“我去请医师,君和守在这儿,其余人取我干净衣物来,再准备些热水食物,好生照顾他。不许走漏风声!”
秦石刚走,屋门一关,屋子里幽暗阴沉下来。不料齐恒立刻双目圆瞪,从座位上跳将起来,大声嚷嚷道:“不要害我!”说着就要闯门而出,阴暗的屋里,一任众人如何解释拦阻,他都如同发了狂似的手足乱舞。哪怕他的右臂已不在了,左臂抓到东西就当武器扔出去,一屋子的乒乒乓乓,乱作一团。眼见出不去,他便退守于墙角,不容任何人接近哪怕半步。
“这里是望江台!齐恒,谢君和你都不认识了吗?”君和大声喊话。
“我认得,认得你这身黑衣,你这杀人的狂魔,专来取我人头!”一屋子人被他说得不明所以。
君和气而出拳,朝着他的鼻梁就是一下,他当即懵了片刻。于是君和趁势一把将其摁倒。谁料激起更狂暴的反抗,他又踢又咬。也不知往哪来的蛮劲,几乎要将君和掀翻。其余汉子们一起上来才将他摁在地上,避免他伤到自己。
有人建议道:“绳子,赶紧拿绳子!”
君和制止了。
然而狮吼一般的嘶叫简直震耳欲聋:“不是望江台,你们骗我,你们是何居心?不要害我!”他的脸因惊恐而扭曲,额上颈部每一根青筋都如蚯蚓般凸起,仿佛随时都会爆裂开来,赤红的双目,赤红的脸,赤红的脖子,似乎浑身的血液都沸腾着。
突然屋外一阵电闪雷鸣,似上天震怒,天塌地陷般的声音盖过了一切喧杂,在每个人的心里投射下一片阴影。
齐恒突然放弃了挣扎,也放弃了叫喊。就像耗尽了身体所有能量后虚脱了一般。
众人面面相觑,皆松了手。
只见他在地上躺成了一滩泥,剧烈起伏的胸膛渐趋平静,而后才侧卧着慢慢地缩起身子,痛苦地抱头而泣。没有一点声音,却分明有泪湿了脸庞。少歇,就听他苦苦哀求道:“别杀我,求你们放过我,别再追我。”
“别伤到他。”君和不愿再激怒他,主动退出了屋子。
大家谁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一直到其中一个家丁递上一块汗巾。他似惊讶,犹疑,又带些许感激。他低低地跪趴下,磕头一般,脸几乎贴着地,颤抖着整个身子:“求你别杀我。他们……他们要吃人!”未料想依然是这样的哀求。家丁想去扶,不料他一个翻身就躲到角落,防备起来。随后他依然不容别人靠近,一臂抱着这温热的汗巾,呆滞着双目,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一任蓬乱的头发盖住了他的脸,任那又臭又湿的衣服紧贴着身子,蜷缩在屋子的一角,瑟瑟发抖。
众汉子列队于门前,听着风助雨势,默然无声。
“这鬼天气!”不知道站了多久,才有人出声。
“他是疯了吗?”有个胆大的声音问。
君和不敢贸然作答:“许是一路奔波,惊吓过度……”更多的,他也不敢揣测下去了。数日前与他喝酒的情状还在眼前,遭逢那么大的家庭变故他都尚且理智,怎么去了趟南岸,居然成了这样?
“他的右胳膊哪儿去了……”这个恐怖的问题着实没有人敢猜测。
“秦大少如果找我,就说血鬼堂有事把我唤去了。我过些天再来看他。”谢君和胡乱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他实在不忍心再旁观下去了。
当谢君和再遇见秦石时,已是数日后。此时,齐恒断了一臂变成疯子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江湖,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柄。江湖对于落难者不乏同情,更不缺奚落。当然除了奚落,更有好事者的无端猜测。有人说楚涛因妒生恨,痛下杀手,有人说齐恒无德,活该被教训,也有人怪冷凤仪红颜祸水,总之齐楚两家的恩恩怨怨刚刚平息,又沉渣泛泽,搅出一阵动荡。
正送几个传递消息的血鬼出门,穿过花园,正遇上脸色略显憔悴的秦石。正欲避之,不料对面已问话道:“谢爷大忙人,真难找!”
躲不得就只好迎上去:“齐大少好些了吗?”
秦石指了指远处,子君正挽着齐恒的左胳膊,走过花径。换了装束经了打理后的他终于略显清爽了些许,然而,一旦触及他的目光,却只见空洞涣散。他的那条伤腿自上上回棚屋里见面就一直跛着,行路有些艰难,若不是子君一路牵着,就好像随时会摔倒。空荡荡的袖管终究是空着了。
君和有些不敢看。
“时好时坏。”秦石说,“他只记得去过南岸,一提起就害怕得发抖。究竟是怎么受的伤,怎么回来的,怎么出现在望江台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他不愿见齐家任何人,除了他的妹妹子君。”
“许是需要时间。”
“有些事却不是靠时间能解决。”秦石格外沉重地叹息一声,随后便定定地注视着他,仿佛生怕他再逃了似的,“你只看到他没了一条胳膊,不知道他一身的武功修为,全毁了。不知是谁下的狠手,只知是一种奇诡的功夫,将他体内重要的习武筋脉尽皆重创——从今以后就别说习武了,就连干活都是困难。医师说,这条命是侥幸捡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