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南岸鸽影如雪片纷飞,落在每一个角落,也落在凝香阁的窗棂上。几乎与此同时,一条惊雷般的消息流传于江湖:北岸秦齐两家联名以齐恒之事问罪黑石崖,限期五日作答,不然,刀兵相见。
一力重建长河会盟的那个人,果真首先撕毁了合约吗?每个人的心头骤然降下一片阴影。
“这已是我与父亲相互妥协的结果。”秦石找到谢君和,颇为愤慨地把那文书掷在地上,“他最擅长这等火上浇油的事!”
“联名?”君和倒是更在意齐天乔。
说来秦石更加生气:“天乔这愣小子,前些日子但听几句花言巧语,干脆把印章都交给了父亲,说是和秦家一条心。”
“他可精明着,吃一堑长一智。”君和暗中佩服,“以今日齐家处境,顺毛总比逆鳞强。”
“不怕,自有雪海妹子教训他!”
二人说着便哄然笑了起来。君和差点儿笑岔了气。
“你和天乔打架的因由,雪海都知道了。云鹤告诉她的。云鹤说,这样聪明的姑娘,自然懂得如何处置。”
“那么雪海怎么说?”
“她只是感叹了一句:此事无论真假,最痛心的应是凤仪姐吧。君和,我们都不曾想到的事,这丫头居然想到了——说实话,冷凤仪果真在南岸?”
君和神色凝重地望向南岸的天空,那里,正黑云翻滚,阴气笼罩:“我只知道,楚涛绝不会做让冷凤仪痛心的事。绝无可能。”
秦石分外紧张:“君和,我有预感,江韶云就在暗处,他随时就要动手。”
“我却觉得,有些暗处的东西,远比江韶云可怕……”
“是什么?”
谢君和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直直地盯着南岸的天空。一种深深的忧虑感爬满了整个心头。
与此同时,竹苑里已是另一番景象。
六十多个剑客愤愤然地围着书生谈论着秦家猝然而至的战书。
“真的假的?那人早几年怎么不疯!”
“什么逼疯齐恒,怎么不说齐恒行刺之事?楚掌门近日只在黑石崖,岂会做这样的事?”
“北岸人惯常了借题发挥,这齐恒身上的脏水当然会被倒算在楚家!天知道那窝囊废是真疯还是装疯!”
“那窝囊废疯了又如何?齐家换齐天乔做掌家人指不定更靠谱些!”
大家都没有忘记曾经与齐家的种种恩怨,那是切齿的恨。
汪鸿的身影一出现,众人即刻安静下来。楚涛跟在他的身后翩然而出。
“掌门!”热切的目光立刻聚拢在他的身上。
“齐恒之事,诸位不必再议,至于秦家的态度,我早有所料。如今真正可怕的敌人,只希望散布更多蛊惑人心的谣言——没错,他们早已在黑石崖扎下了根。他们既然离开了烽火岭,便是将他们连根拔除的最佳时机。”楚涛眉梢微扬。
尽管,听闻此言的剑客们神色凝重。
“历经生死,诸位还能站在此处愿听差遣,楚某不胜感激。然,恶战将至,生死难料。”楚涛犀利的眼神扫过每一个角落,“江韶云谋害我父兄手足,残杀武林义士,人人得而诛之。南岸先后已有多位弟兄命丧其手。锦衣客,猫儿,短刀客,林镖头、赵镖师,钱老前辈,段家寨,还有楚天阔前辈……这血债,必须要他血偿。”
“掌门,不杀江韶云,我誓不为人!”喊话的是林镖头的弟弟。响应者众。
楚涛却摇头:“此战,生死由天。我不知道还有没有人能活着回来,也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再与诸位并肩而战。”众人皆面面相觑。“江韶云的手段,想必各位皆已知晓。此次,白衣圣使几乎倾巢而出,由四面向黑石崖而来。唯一的胜算,就是趁他们首尾不能相顾之时,分头击破。是,必须有人直面江韶云,一决胜负。黑石崖下的诸位,必然是要直面这魔头的。对南岸而言,战,则有一线生机,降,则永无宁日。我不强求诸位。去留由诸位自行决定。然而一旦选择留下,便再无退路。”
众人四下里环视,没有一个表示要离开的。
“年少者,或家中独子,或尚有牵挂者退后。愿随楚某赴死者上前。”
众人齐刷刷地向前跨了几步。没有一个退缩的。
楚涛走下去,停留在每一个剑客面前,如同问候老朋友一样,拍了拍他们的肩膀。每个人背后的故事,他都能说上几句。十多年的交情,是可以性命相托的。南岸没有第二个人能代替楚涛,正是因为没有第二个人能与这些看不见的游侠们有生死之谊。所以楚涛一旦请他们集合于此,他们便义无反顾地来了——如今剑阵已成,即将面对的场景,他们多多少少都已预料。
终于轮到了小柯。小柯才十七岁,他提醒自己。这个大雪天从路边被汪叔捡回来的孤儿,见到楚涛的第一句话:“教我武功,才能不让他们欺负……”就这样跟了楚涛好些年,从没有怨言。楚涛停留在他的身边,忽然有些不舍,但是小柯一眼就看懂了他的犹豫,抱拳道:“楚掌门,我早已不是初入烽火岭那般毛手毛脚,您知道的,在碧莲洲那回,我……”
楚涛示意他不必再说:“逐羽剑派没有懦夫,铁骨铮铮,有死无降。但凭这一点就足以证明自己……”
“不!”小柯不服。
除了小柯,他的身边还有一个更小的末儿——他数次想要支走又数次斗不过的执拗孩子,就像个小谢君和那样的脾气。
“老师……”书生突然抱拳敬他。
这个称呼,让楚涛哑然失笑:“我可不是你的私塾先生。”
“掌门即恩师。”书生不改初衷道,“数年来,蒙您指点良多。学生愿随老师赴汤蹈火。”这书生,原来也就摆弄琴弦耍弄嘴皮子的本事,不经意地就一直留在黑石崖下,听楚涛谈武论道。楚涛知道,他应是从没真正杀过人。
他三人是不会愿意离开的,楚涛很清楚。
“汪叔,取酒来。”
粗瓷海碗,红泥酒坛,都早已备足。琥珀色的醇香,来自凝香阁最好的酒:天香醉。禁酒令已有多年,怎么这一回?众人皆惊。
“昔日逐羽剑派禁酒,你们背地里骂得我有多狠,我都知道。可刀剑无眼,不容半点差池。我只是想看到你们活着回来。今日,我不拦你们,想喝的,喝个够。饮过此酒,便再不言退。”
楚涛领首,倒满了整一海碗酒:“容我先以此酒敬谢诸位生死相随。”
“掌门!”书生担心他的伤。然而,他已先干为敬。
众英雄举酒道:“唯听楚掌门号令,不除恶贼,誓不还!”
空气里弥漫着酒的气息,也弥漫出悲壮的味道。
差不多的时候,烽火岭中,幽暗的火把映照出长椅里枯瘦苍老的影子。江韶云攥着探子报来的消息,望着当初在墙上留下的人名刻字,一双白眉凝出冰冷笑意。
洞窟外,一道道石门开启,点亮一片片火把。“拭天之盲,血以血偿!”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把整个山体都震动了。白衣圣使的阵势前所未有地浩大。
呼声渐渐轻了下去。有一人手执长枪,踏着风一样的步子直入殿前。“义父!”沈雁飞在阶下拱手作揖。
“回来了?雁飞此行劳苦?”
雁飞鞠躬行礼:“恭祝义父身体安康,一切皆已布置妥当。”
江韶云冷笑道:“多赖雁飞之谋。这齐恒疯得恰到好处,疯得正是时候。楚涛还自以为得计,想利用齐恒来算计老夫,可惜啊,齐恒这等窝囊废,给他十个胆,他也捅不破天。你确信北岸那群家伙都已知道了此事?”
“秦石数日不见谢君和,有消息说,谢君和在望江台的花园里被秦石训斥得无话可说。谢君和还去过齐天乔处,被齐天乔揍了一顿,应是没什么收获。无论南岸还是北岸,各派门徒对逐羽剑派议论纷纷,当然说不得什么好话。”
“有劳雁飞。”江韶云赞许地点头,“另有一消息,不知你作何感想?”他挥了挥手中字条道:“谢君和突然放飞鸽给楚涛,告知他楚雪海将归!”
听闻雪海消息,沈雁飞不易察觉地一惊,随即笑道:“一网打尽!”
江韶云鼓掌三声:“果然雁飞不负我心,一回来,就给我送上如此大礼。”
“但凭义父差遣,雁飞万死不辞。”
“数年前,我让你离开楚涛跟随老夫,许你有朝一日得报父仇,把这江湖格局掀个底朝天—果然楚涛不理会你的家仇,相反不断从中掣肘,他的眼中,只有他将要征服的和未曾征服的。你对此人始终心软,如今,你可看清?”
雁飞沉痛地攥紧了拳头:“早已看清,义父,我不会再给他留活路。”
“方夕已布置于紫竹谷,火蝶将由长河之上堵住黑石崖退路。此番,白衣圣使倾巢出动。你也随老夫去会会那个自命清高的家伙。黑石崖,你应是熟门熟路吧!”
雁飞点头作答。
“可惜啊!”江韶云又看了一眼洞窟墙壁上名字,“当时初见,分明觉得此人为可造之材,故而留其性命。不料,终究殊途。你说,对付楚涛这样的人物,究竟该给其何种下场?”
沈雁飞想了想,才答:“其人虽死,其心不灭。最合适的下场,是让他悄无声息地,永远消失。”
“好,就如你所言,让他悄无声息地,消失,让南岸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让他的名字和他家族的姓氏,永远受世人唾弃!”
尖刻的笑声响彻洞窟,激起一浪又一浪魔鬼般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