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微湖底的星舰动力室里,房间中央的金属导能底座恰好将那具黑色迷棺严丝合缝的卡在中间,迷棺上再次出现卷曲蔓延的银色云纹,在黑色棺体映衬下更是透出玄奥绚丽的即视感。
躺在迷棺上的向宇双目紧闭,一动不动,旁边的大汉何九死死盯着他,不时眼光移到黑棺上瞟一眼,旋即又回到向宇的脸上,紧张神情毕露无遗。
“应该没事的,老爷子说没问题就一定不会有问题。”
尽管在铁君尘面前说得胸有成竹,可单独一人时何九还是情不自禁的开始碎碎念叨,两分钟过去了向宇还是没醒来,这让何九的心渐渐提到了嗓子眼。
把向宇一放到插入钥匙的黑棺上,玄妙云纹自动显现,何九本来还松了一口气,可是现在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却没有丝毫变化,何九正纳闷是不是会这样一直持续下去的时候,银色花纹终于渐渐隐没,黑棺上的向宇终于长叹了一口气,醒了过来。
神光湛然的双目和大汉对上,两人都没说话。何九因为紧张而沉默,可“向宇”却是好像第一次看到这黑大汉似的脸上有些茫然,皱着眉像在努力寻找脑海中的记忆。
“你是……小九儿?”
比常人要高一个头,重几十斤的大汉浑身一激灵,脸上神情复杂,期待、恍然、惊喜统统糅杂在一起,巨人般的汉子竟然被这个听起来有些滑稽的昵称弄得浑身微微颤抖,半晌后才挤出一个半哭半笑的难看表情,单膝跪了下去。
“陛下还记得小九的名字,真是,真是……”
九尺大汉一时间有些语塞,抬起头来随手揉了一下鼻子,吸气间仿佛有些哽咽之声。
“向宇”淡淡一笑,坐起身来指着何九的肩膀说道,“起来吧,不看到你肩膀上的旧伤,朕还真认不出你来。这些年过去,你变了太多了。”
起身后,何九面有赧色,“小九食量大,老爷子总说一千个何九就能吃穷联邦,何须百万精兵。”
此时的“向宇”虽然仍是十六岁少年模样,可说话语气神态却截然不同,举手投足间竟然隐约有一股久居上位者的威压感,再不复昔日的惫懒油滑少年模样。
“陛下你醒了,那个……向宇呢?”何九脸上喜色未褪,却不由自主的问了一个心底担心的问题。
“向宇”挑了挑眉毛,“原来朕这辈子用的是这个名字,向……萧恩……老师居然把萧恩两字音节合二为一,倒是有心。”
“老爷子说既然当年陛下游历联邦就用的萧恩斯盖尔的名字,那就索性变通一下,斯盖尔在联邦语里有天空的意思,那就变天为宇,音虽不同,可意思还是在的。”
何九认真的解释着,“向宇”低头细细回味了一下,这才抬起头来说道,“话虽如此,可朕怎么觉得老师还有感叹当年朕一意孤行,不肯过江东的意思呢?”
自嘲般轻笑了两声,他抬脚踩实地面,随手拍了拍经历了这番变故后竟然有些不复原有莹莹光彩的黑棺,“可惜了这具神物,就此失去功效,却只能让我恢复片刻昔日风采啊。”
何九听出这句话似乎有回答他之前那个问题的意味,眼睛睁大几分,好像不太明白的样子。
“向宇”随手一挥,好像不愿多解释,“时间不多了,也该见见故人,先带朕去见老师吧。”
说完这句,他忽然察觉到什么似的,低头沉吟了几秒,才神色古怪的说道,“居然有四十八个人建立了心灵链接……原来是这样……老师还真是花了不少心思啊,连自己的命都押上去了,连君尘也在?”
不过刹那功夫,“向宇”就好像已经知道了不久前发生的一切,走到何九身旁朝他一笑,“朕以前都摸你的脑袋笑你瘦小,不能当侍卫,如今你反倒比寡人高了一大截,还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啊。”
见何九诚惶诚恐的想要弯腰让自己拍上两下,“向宇”却摇摇头,“你如今也是顶天立地的汉子了,朕也不再是当年的皇帝,男儿头女儿腰,哪能说碰就碰?走吧,先去见见朕那个打小就不听话的兄弟。”
至此,何九心底最后一丝疑惑都烟消云散,能说出这些话的,除了故国那位死后被尊为“法天启运圣武皇帝”的人,还能有谁?
仿佛极为熟悉这架星舰的内部构造,“向宇”走在前面,径直到了铁君尘所在的地方。
亲兄弟见面比刚才君臣相见更为古怪。
“向宇”脸上似笑非笑,“土蛮子,见了寡人还不跪下行礼?”
铁君尘同样是虎躯一震,不敢置信的神色溢于言表,“你……你怎么知道这句话?”
铁君尘因为名字里有个尘字而对自小对先皇不满,还被自家哥哥一直当做小辫子捏住,笑天皇帝六岁即位,只要四下无人,就拿这个跟弟弟开玩笑,铁君尘不服,总是抡拳回敬,尽管最后被打趴下的总是自己却屡败屡战,土蛮子这个玩笑跟了他足足三年。
如今在这个胖子嘴里说出口,怎么不让铁君尘大惊失色,虽然知道这个小玩笑自己哥哥绝不会对外人说起,可时隔多年偏偏就从一个外人嘴里再度听到,铁君尘一时间心如乱麻,就跟何九无异,同样是喉咙口里像是被什么堵住,半晌说不出第二句话。
“当年寡人给你取的名字,怎会不知?”
“你,真是哥哥?”
……
何九很识趣的退开几步关上了舱门,靠着过道舱壁点燃了一根烟狠命吸了几口,他才深深吐出一口烟雾来。即便他一早就知道这个计划,也是唯一知道管平仲全盘部署的人,可当已经驾崩多年的皇帝陛下真的如老爷子所计划的那般“活”了过来,心底的激动仍旧无法用言语来描述。
只是不知道陛下此番王者归来,能在这凡俗世界停留多久?
当手中烟烧去小半,舱门打开,“向宇”朝他招了招手,指着那台八识光年说道,“去见老师吧。”
一旁的铁君尘沉默间依稀可以看到双眼中犹自留有一抹晶莹。
……
自打湖中异象发生,管平仲始终如标枪一般挺立于岸边,解冻后湖风凛凛,带着透骨寒意,他仍旧是一动不动,看着湖水中央出神。此刻生物共鸣圈里那个熟悉的心灵波动让他强作镇定的手在袖中微微发抖。
“终于……”
这是今天他第二次说出这个词。
一想到待会就能再次见到那个人,管平仲苍老的脸上终于悄无声息的绽放开一丝喜悦之色,这些年的隐忍筹谋,在今天得以开花结果,又岂是老怀大慰四个字能形容得了的。
湖面上水花泛起,两台机甲再度破水而出,管平仲眼瞳皱缩,来了!
被应龙机甲重新带出湖底的八识光年虽然肩胸处一道触目惊心的巨大伤痕,可除了左臂外依旧行动自如。来到岸边后,应龙机亲手打开原型机从外部被临时封上的驾驶舱,巨大的合金手掌将“向宇”稳稳的托了下来。
“向宇”一落地,环视了四周一眼,丝毫不惧此刻有多少卫星画面正锁定自己,径直走到管平仲面前,淡淡一笑。
“老师辛苦了。”
管平仲呵呵一笑,“回来就好。”
“劳烦老师多年苦心,却只是小聚,总觉得有些对不住老师。”
管平仲笑声越发响亮,“怎么我听起来像是你在抱怨我呢,你当年做下这个决定,不惜以皇帝之名逼我同意,我才是不得已的那个人吧。”
师徒两人多年不见,此刻重逢竟然不叙旧不伤情,只是按照两人旧时做过无数次的那样唇枪舌剑较量一番,心底不约而同泛起跟往日无异的感慨之情,又是相视一笑。
“向宇”看了一眼管平仲身边那条犹自摇尾晃鳍,在小桶里窜个不停的湖鱼,弯下腰去双手捧起,端详片刻后又看了一眼翠微湖面上无数被冻死的白肚皮,叹道,“毁千条而救一尾,曾经朕放出豪言说决不为今日后悔,可现在看起来,还真是不知道这个决定究竟是否正确。”
说罢他又看了看管平仲,“老师为百二十秒不惜赌上性命,是因为那个原因吗?”
管平仲不置可否的一笑,“你既已猜到,又何必再问。”
“向宇”脸上一丝苦笑闪过,“能赶上送老师一程,也算是笑天的运气了。”
“想必你也已经时候无多,如今重新站在昔日御花园中,身边这些都是自家人,还有什么想说的,一并交代了吧。”
少年转身看着冷雾弥漫的湖面,悠然而惆怅的叹了口气。
“这个时候似乎应该说些鼓舞人心的话才对,例如让这天再也遮不住我眼,可朕现在想着的却是当年在湖旁玩耍的日子,如果一定要说个心愿,那就……让这百丈清湖,重新为朕洗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