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肃的军事素养不差,口才却只一般,曹元忠仗着一股锐气,手持曹议金的罪己文书,说道:“咱们是汉家子民,若自己人杀自己人,无论胜败,千古之下都必然受尽唾骂!如今我已决意奉父亲严命行事,诸位若拥护我的,请踏上一步!”
说着自己先踏上一步,诸将互相对视,大部分人都不愿动,他们也不是反对,只是心中没底,不肯做出头鸟。
慕容归盈便知道曹元忠刚才规矩设定的有问题,心想若四公子说的是反对者踏上一步,这时多半也没人敢动,这时却得自己支持了,当即踏出一步,道:“如今令公已经将敦煌交给薛复将军、于阗马继荣太尉以及二公子共管了。”
尽管诸将之前已有部分人听说敦煌被围,但从慕容归盈口中听说敦煌已实际上被安西所控制,大部分人还是忍不住心中大骇,他们的家人可都在沙州,而今敦煌落在安西手中,他们若真要跟和安西强抗到底,那就得做好开战之前就家破人亡的准备。
慕容归盈短短一句话,已经让大部分犹豫着的将领打消了顽抗的念头,当下便有三分之一的将领跟着慕容归盈踏出一步。却听慕容归盈继续道:“眼下安西大将慕容春华也已经陈兵沙瓜边境,若我们答应合并,咱们两家便有足以压制整个西北的强大兵力,但如果我们与之抗拒,后果如何诸位自然可以想象。我也不说必败,就算最后能打个平手,这里的人只怕也得死上十之七八。此战若与安西合则胜券在握,且是忠义之战,胜之而彪炳青史,若与狄银合作,那便是不忠不义之战,不仅胜少败多,而且无论胜败都要被人唾骂。”
便有几个瓜州老将高声叫道:“慕容老将军所言甚是,我等理当奉命!”
阎肃见诸将都已经被慕容归盈说得心动,正要出言,就在这时,营外驰入来自南方的信使,有阎肃系的将领要出去却被拦住,刚才高声支持慕容归盈的一个校尉出去,过了一会带了那信使进来,那信使报入内后见到这等情形吓了一跳,一时不敢吱声。
曹元忠道:“什么事情,说吧!”
那信使才道:“启……”他本来要启禀阎肃的,这时改了口,道:“启禀诸位将军,晋昌出事了。”
阎肃惊道:“出什么事情?”
那信使道:“瓜州别驾李益甫勾结四门守护,如今已经占定了晋昌城,并向城外传令,说只奉四公子以及慕容老将军命令,不再听令于阎……”看了阎肃一眼,“阎督了。”
阎肃身子一震,踉跄退后了两步,慕容归盈捻须微微一笑,道:“大丈夫处事理当果断,此事该如何抉择,难道还不清楚么?”
剩下还未表态的将领有对望的,有叹息的,终于大部分人都踏上一步,只剩下三五个在与阎肃使眼色。
也有慕容归盈的心腹在向慕容归盈递眼色,要他趁着阎肃未曾暴起将他拿下。
此时此刻,局面一触即发,慕容归盈在瓜州根基深厚,又得到了在场大部分将领的支持,但这支军队到曹元忠出现为止都是握在阎肃手中的,如果动乱一起,究竟会谁胜谁负却也难说。
可是这时慕容归盈竟也没有马上动手的意思,只是默默看着阎肃,阎肃也不是不明白心腹部属的意图,但他心中纠结到了极点,知道如今沙瓜两州的主城都已经落入对方手中,就算自己发动兵变拘了曹元忠、杀了慕容归盈,往后这支军队也会变成一支流浪军,唯一的选择便是去依附甘州回纥,其地位只会比龙家更不如,而且自己一旦变乱,在沙州的家人势必尽数遭殃,自己一个七旬老翁带着一支毫无希望的流浪军,跑到自顾不暇的胡化之地寄人篱下,这样的未来又有什么意思呢?
更何况能否在这场变乱中得胜还两说呢。
他又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整个人在这一瞬间仿佛老了十几岁一般,终于瞪着慕容归盈,却见对方脸上毫无表情地看着自己,仿佛吃定了自己一般,阎肃心头大怒,几乎就要不顾一切地和慕容归盈拼了,但终究还是忍住,问道:“老慕,我的儿孙眼下如何了?”
他的儿孙,都还在敦煌呢。
慕容归盈道:“你的儿子跟随大公子,介入太深,将来只怕总得清算,但你的几个孙子只要不乱来便都不会有事,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
阎肃惨然掩面,道:“事已至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老慕,你我素来不和,但看在数十年共事的份上,请你照顾我的儿孙还有我的旧部。归义军执政大族若都被铲平,只剩下你孤零零一个慕容家,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这句话一出口,几个心腹无不大惊:“阎公!”没有其它的话,但那语气都无不在敦促阎肃改变主意。阎肃却仿佛已经下定了决心,就看慕容归盈如何回答。
慕容归盈道:“我便让据儿,娶你的第三个孙女吧。至于你的旧部,只要他们忍耐得住,将来我也会再行解救提拔。”
阎肃道:“好,多谢。”
慕容归盈道:“其实你若肯真心投诚,以张大都护的心胸,他未必容你不下。”
阎肃哼了一声,道:“算了,算了……咱们这次将他逼到这份上,除了大公子之外,总得有几个人出来顶罪吧。且我阎肃与你不同,我心中还是有一份忠诚的,只不过我忠的是曹氏归义军,而不是那什么虚无缥缈的大汉大唐!”藐了曹元忠一眼,恨恨道:“败家子,败家子!”
说着便转到帐后去了,他的三个心腹也跟了进去,不久帐后就响起了几个将领的哭声,曹元忠望着他们的背影发呆,慕容归盈却不理会,当下便发布命令,撤掉了跟进去那三个将领的职责,换上了自己的心腹,不多时便掌控了全军。
跟着慕容归盈又叫来慕容据,道:“你赶紧骑上薛将军给你的汗血宝马,领一队人往玉门关去。”
“现在?”慕容据道:“天色都快黑了。”
“就算天全黑了,你也给我去!”慕容归盈道:“当前局势,一切须得从速!”
慕容据头脑比乃父灵活得多,当即骑上了汗血宝马,疾驰出营。
归义军冥河大营离玉门关本来就不远,且数骑飞驰要比大军行动快上数倍。慕容据黄昏时出发,入夜之后便接近玉门关。
看看已近关城,有安西侦骑来拦,慕容据叫道:“快快禀报大都护,沙州来消息了!”
这次却是邱子骞亲自带了一队人马出城巡哨,一听之下心头振奋,一边迎上慕容据,一边派人入关!
——————————关城之内,安西军疲惫的将士们大多已经睡着了。这种疲惫短时间过分劳作导致的疲劳,不是由于白天做了很重的工作,而是接连数十日时刻不停地集中注意力,以至于精神无论如何打不起来,这样的疲劳不是睡一觉就能恢复,而必须有一段时间的放松。
可是慕容据到达的消息,却一下子就点燃了关城内的生机。
尽管大家其实都还不知道是什么消息,但个个都凭着直接意识到:“来了!来了!”
还是四更,但胜利的曙光似乎已经透进了关城。
玉门关的灯火,一层层地亮了起来,慕容据到达的关门外的时候,石拔跳了出来叫道:“沙州的消息?沙州什么消息?”
慕容据不肯就回答,却道:“大都护呢?大都护呢?”
火光之下郭漳已经认出他来,叫道:“慕容据!是你!”
关城内数千人有几个个脑袋涌动着,全部都在等待慕容据的回应。
“大都护来了!”
人群两列让开,张迈和杨易出现了,慕容据一见到张迈便走了过去,纳头一拜,道:“大都护!”
张迈道:“你是慕容据。”
慕容据见他记得自己,心下甚喜,张迈问道:“你刚才说沙州,沙州出什么事了?”慕容据道:“禀大都护,二十五日前,沙州之西出现了一支军队,忽然突至河苍烽……”
河苍烽在那里,张迈和杨易等都是知道的,听到这里脸上已经露出了喜色,但慕容据仿佛受了变文叙事的影响,说话不先说重点,石拔等都急了,只是不好催促,才听他继续道:“曹元德一开始以为只是一支骚扰后方的奇兵,就派了康隆的弟弟康兴领了四千多人前往,结果康兴到了那里,河苍烽数千守军已经全军覆没,而康兴自己也陷入重围,不久竟然也投降了,原来……”
“原来怎么样?”旁边所有人都齐声问道。
“原来是薛复将军引了三万大军,走渠离、蒲昌海,又征调了停留在楼兰古城里的一万于阗部队,合四万人开到河苍峰,四万大军如巨石碾下,河苍烽的数千守军如何抵挡得住?于是薛将军趁势取了河苍,并了康兴,命他为前锋,一举围住了敦煌……”
慕容据还要说下去,却已经说不下去了!周围的人犹如炸开一般都欢呼了起来!声音大到将慕容据的话全部都掩没了!
他还没说大军已经进城呢,他还没说冥河大营已经易帅呢,但够了,够了!一听说大军已经打到沙州,玉门关内这支部队仿佛霎时间便得到了新生!
“大都护!我们也赶紧动手吧!”石拔叫道:“冲垮阎肃,响应薛复去!”
郭漳卫飞等也都叫到:“没错,没错!冲垮阎肃,攻陷敦煌城!”
在这个消息到达之前,他们都还担心着玉门关是否守得住,但忽然之间,这两千多人完全不将阎肃放在眼里了!
隔壁州就有数万大军在那里等着了,那还有什么好怕的?就冲过去,就杀过去!神阻杀神,佛挡杀佛,阎老狗敢来阻拦也一并宰了!
杨易背靠着墙壁,闭上了眼睛,他没想到自己在土洼沼一战之前所说的,这时竟然就成了现实!只要知道了薛复就在沙州,那一切就都好办了!
“等等,等等!我还没说完呢!”
慕容据一声大嚷过后,整个沸腾的关城忽然都静了下来,是啊,他还没说完,石拔、郭漳、卫飞等都有点担心,怕他要说出一个不祥的转折来。
幸好,是好消息:“敦煌已经拿下了!曹元德也已经拘起来了,沙州地面早就都平服了。只是阎肃封锁消息,所以你们才不知道。”
石拔等张大了嘴巴,看着张迈,看着杨易,杨易道:“薛复围攻了敦煌几天攻下的城?”
“没攻城,”慕容据取出了一份曹议金罪己文书的副本,道:“是令公他拘了曹元深,下令开城,并同意将沙瓜并入安西,而奉大都护为主。”
张迈接过文书,看了一遍,便交给了张中谋,张中谋大声宣读,只读了一半这个河西书生就泪流满面,他仿佛看到了许多的图画:自己随张迈骑马进城的场面,张家破旧的祠堂闪亮翻新的场面,整个沙瓜插满新旗的场面……是的,是的,赢了,真的赢了,熬了这么久,终于要出头了。
可是出乎慕容据的意料,也有些让张中谋想不通的是,周围静悄悄的,并没有刚才听说薛复抵达时的兴奋,甚至竟然还有一点失落感,杨易道:“沙州既已取得,你又毫发无损地来到这里,莫非冥河大营也已经易帅了?”
慕容据心中掠过一丝震骇,却还是点了点头,然后他就看见了杨易和石拔同时嘘了一口气,石拔嘟哝着用别人听不清楚的声音道:“哼!便宜薛小子了!”
杨易也轻轻吹了个口哨,对张迈道:“这事可来的忒轻易了,怎么办?好像没有劲的活儿了。”
“怎么没有?”张迈道:“还是有一件带劲的事情可以做的。”
石拔叫道:“什么事情?”
“先确定冥河大营的事情,然后……”张迈道:“咱们一次过跟河西的胡虏算清楚这笔账!”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