胜利不仅是一种结果,有时候更是一种经验,还是一种强烈的心理暗示。打过一场激烈战斗并获得胜利的队伍,和没有过这种经历的队伍是完全两样的。
杨信撤回车阵时点算兵马,只剩下一千七百人,然而这一千七百人和他们出发之前已经变得不同了。只是半日功夫,但这一千多人却都忽然间充满了自信,而且别人对他们的信赖程度也不一样了。
退入车阵后,有民兵景仰地送来了食物和酒水,杨信吃过一餐,恢复了些许体力,头脑渐渐清醒,想起刚才的经历也对自己的决断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杨队正,干得不错。”郭威走上前来,说道。
“嘿嘿,只是不错么?我可是在玩命!”杨信道。
郭威哈哈大笑起来,道:“还有力气么?”
“怎么?今天还要出战?”
“我晓得很累,”郭威道:“不过如果你还有力气的话,我想让你冲进城去。我们毕竟刚刚来,不知道这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郭老将军那边有什么打算。”
“所以你要我冲进去,看看他要我们怎么配合?”
“不错。”郭威道:“你从容退进来以后,回纥人也不敢追得太紧,可见一见被你打怕了,现在都不敢逼近,这股气势得利用起来才好。若到了明天我们还没有进一步的行动的话,我怕萨图克就会想出应对的办法来了,那时候我们的优势就没了。”
杨信点了点头,道:“好!我去!”却指着背后的兄弟,道:“不过出阵之前,你得给我的兄弟们点好处。”
旁边奚伟男一愕,他可没想到杨信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来,像石拔等人,当日浴血冲杀之后可没这等做派。
郭威却又是哈哈一笑,瞄了杨信一眼,心道:“不愧是世家子弟出身。”
因杨信刚才这句话是很微妙的,他不是为自己讨好处,而是为部下讨好处,将官爱护部下,正是靠着这种恰到好处的惦记让部下拥戴,在提高兵将之间亲密度的同时也是增强部队战斗力的重要法门。像这样的做派,必须是大**人中老于行伍者才能有。杨信虽然年轻,不过他家祖上都是吃这碗饭的,自幼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就懂得这些小窍门。反而是石拔等人,在一开始是不懂这些的。
果然郭威眼角一扫,便见旁边的那些少年兵看杨信时那眼光都不一样了!刚才出阵时他们对杨信只是崇拜,这时又多了几分亲近,这个时候若再加上情绪上的挑动,杨信便是领着他们去死都行了。
“这个你还用担心?”郭威道:“我在乌宰河那边的功劳,比你今日如何?那是远远不如!元帅是怎么待我的?我升上来后,你们不也跟着水涨船高了?嘿嘿,到时候该升官的升官,改转编的转编,少不得了你们的。”
杨信嗤的一声,道:“先别说这些虚的,来点实的吧!”
“你要什么实的?”郭威皱眉道:“可别是我办不来的事情,只要我办得来,什么都行!”
杨信指着自己身上的明光铠,还有部下身上的铁铠,道:“这些铁铠,我们就不想脱下来了,这些兵器,我们不打算换了,还有这些战马,”他摸摸自己的那匹雪围脖,“这场仗打下来我们可都有感情了,我当它是我小媳妇了。”
敢死队众兵都笑了起来:“对,对!我们都当它们是我们的小媳妇儿了,不能让给别人了!”
奚伟男眉头皱了起来,他知道这些铁铠都是龙骧军的后备铁铠,别说郭威,就算是郭师庸也没权越过张迈直接应承别人。
郭威却微微一笑,道:“好!别说这些马媳妇儿,就算是真的媳妇儿,也会有的。”
“那个不忙惦记,”杨信笑道:“我们这群人,回到后方女人自己会扑上来,不忙将军操劳。但这些兵器、铠甲、战马,你做得了主么?”
郭威笑道:“如果元帅不答应,我就把自己卖了,重新给你们置一副!”
众兵将听了哈哈大笑,杨信笑道:“不用不用,把你卖了,我哪里找个这么老的爹还给郭荣?”
郭威哈哈一笑,便交代了他一些事情,杨信一一记得了,因招呼众士兵:“兄弟们,还有力气没!”
一千多人齐声道:“当然有!”
杨信道:“那好!穿好你们的铁铠,拿好你们的兵器,骑上你们的小媳妇儿!跟哥哥我冲!”
葛览那边才将阵势收拾得差不多,萨图克派来的援军也才到位,山包上田浩正与马继荣商量要不要趁机冲杀出去,就见车阵门户打开,杨信已经当头而出,马继荣马上道:“且等等!看看他们怎么做我们再配合!”
回纥人那边更是惊恐未散,互相道:“那银枪阎罗来了!”慌忙备战。
这时已经过午,正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天上没有一片云块,直射的阳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却无法化开地面的寒意,奔驰在北轮台城南方,马蹄踏着坚硬的地面,军队也正游走在葛览的军队与南城门之间。
徐从适在出发之前对杨信说:“这次出去,可不比上一回了。我们所击破的第一支部队处于混乱之中,第二支部队是要来打我们,所以阵势也不够坚实,但这一次他们都怕了我们,我等冲将过去,只怕他们会以防守为主,在那种形势下想要想上午一样冲垮敌阵就很难了。”
战场的形势常有一种此消彼长的心理对比,上午银枪敢死队在敌军混乱中爆发出了数倍的威力,但如果葛览严密防守,就有可能会让银枪敢死队非但无法立功,甚至暴露出它的破绽来——这毕竟是一支新成立的队伍,缺点和优点一样明显。
“我晓得。”杨信道。
但当他冲出车阵,却又马上恢复了近乎狂妄的自信,而这份自信又是上午所创造的战斗奇迹所树立的!
“哼!冲进城去而已,有何难处!”他银枪一指,千余人齐声高呼,杨信道:“兄弟们,进攻!”千余银枪敢死队的将士一个个扯开了嗓子怒吼着,跟着银枪所在猛冲过去!
马蹄放开了再次向葛览部冲杀过去,车阵内奚伟男望见后愕然道:“怎么不从南门进去么?”
回纥方面,葛览部的前军已经排开了盾牌,数百面盾牌密密麻麻的,拦成一条旷野战线,又有骑兵以长矛挺出,从盾牌之间的空隙扎出来,李膑在城头望见后道:“萨图克从我们这里学了很多东西啊。”田浩在山包上却忍不住捧腹笑道:“回纥人号称游牧起家,现在面对我军骑兵竟然用盾牌加矛阵防守,哈哈,哈哈!”
不过他笑过以后却又很想知道,这支两次创造了奇迹的银枪敢死队会如何对付着严密的防守阵型呢?
眼看银枪敢死队越冲越近,杨信却陡然间拨转马头,稍稍转了个方向,以弧形斜斜朝南门冲来!葛览部望见了愕然,却哪里来得及变阵去追?南门外围攻的守军却有些慌了起来,而围困着田浩马继荣的霍兰一时间也来不及派人增援!
“给我冲进去!”杨信叫道!“老子要进城!谁敢阻拦,杀,杀,杀!”
“进城,进城,杀,杀,杀!”少年们发出怒吼,虽然一些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却都拿着刀,挺着枪,嚎叫得犹如苍狼,奔跑得犹如野牛群,城头唐军将领听见,忙道:“他们要进来,赶紧接应!”
杨信从侧面插入,南门外围堵的回纥其侧翼哪里抵挡得住这一千多头下山猛虎般的大唐健儿?侧翼不片刻便被撕裂,一千多人如迅风疾雷般一口气冲到了城门下,田浩拿着千里镜眺望,发现这场冲击竟一个人为未曾落下,竟是全员入城!不由得喟然赞叹,道:“这位兄弟台厉害了!千骑冲击,一人不失,换了是我,就在全府状态最好时也万万办不到的。”
——————————北轮台城南门,抵达城下的银枪敢死营受到了英雄凯旋般的欢迎!
自回纥得势以来,唐军受到的憋屈实在太多了!郭师庸以坚韧的个性进行了抵抗,可是唐军将士更加渴望看到的却是奋发破敌的勇敢!
杨信的出现弥补了这个缺陷,当他抵达城内,所有没轮到班防守的兵将都跑了出来欢迎,就是在岗位上的士兵也纷纷发出欢呼!
一位中郎将跑去迎接杨信入城,一位都尉跑去给杨信牵马,唐军有个很大的好处,那就是军中的层级虽然森严,但兵将们头脑中的官僚念头还不深,杨信虽然只是一个都尉,但这一刻最重要的,是他是一个英雄!
李膑在护卫的帮助下来到杨信身前,问道:“这位将士高姓大名!隶属哪支军队?”
这时杨信身边都是人,他竟下不来马,但一见李膑的轮椅就认出他来,便在马上躬身答道:“禀副司马,末将麟州杨信!如今在郭威将军麾下听命,见为队正。”
李膑呀了一声,道:“中原……中原籍贯的豪杰啊。”
徐从适听杨信这样大庭广众地自报家门不由得暗自吃了一惊,北轮台城内的兵将十有**都不晓得麟州是什么地方,只是口耳相传,知道了今日忽然涌现的战阵猛将叫做杨信,纷纷称颂了起来。
唐军虽然有“英雄不问出身处”的传统,所以郭威在挑明自己出身之后张迈仍然委以重任也未受到很大的阻力——这种情况若是放在中原几乎是不可想象的。若在平时,以李膑的性格定要细加盘查,但现在哪里有这个功夫?而且上午的激战也征服了唐军所有人,就连李膑自己也觉得不该怀疑这位立了大功的将军。
如果说郭威的挑明身份,是唐军开始接纳中原籍贯豪杰进入军中高层的开始,那么杨信的出现便是将之变成趋势的重要环节。
新碎叶城的安西唐军将大唐尚武的传统很好地保存了下来,规复安陇以后又将这种风气扩散到了全军、全境,故而天策唐军人人都崇拜英雄。杨信虽然只是一个队正,但这并不妨碍众人对他的仰慕,郭师庸在城头听说了回报后心想:“原来是个队正,怪不得我没有留意到。”
眼看众兵将尚在欢呼着,争看入城兵将,李膑道:“杨队正才抵达城内,若在平时本该为将士们洗尘,但现在这等境况,就顾不得这些了。杨队正,随我去见郭帅。”
杨信道:“请许我的副队正徐从适也来。”
李膑看了他身边的徐从适一眼,杨、徐两人相较,杨信的身材较为魁梧,徐从适的身材则较瘦削,李膑只看了一眼,道:“是上午杨队正撤退时为杨队正做殿军的么?”
徐从适答道:“是。”
李膑赞道:“好箭法!”
便引了两人上城头,这时候杨信虽然入城,但回纥人的围攻并未停止,萨图克仍然在调动兵力,企图将唐军突如其来出现的优势打压下去。
郭师庸见到他二人来点了点头,李膑几句话将二人的姓名等信息交代了,郭师庸道:“你的所部已经超过一千五百人,叫队不适合,但叫府也不合编制,现在正在激战之中,事急从权,就暂时编为一个大营吧,我表你为校尉。”又对徐从适道:“徐从适为副校尉。”
从队正而升为校尉,副队正升为副校尉,那是连超两级了,杨信徐从适齐声道:“多谢郭帅提拔。”
郭师庸点了点头,指着远处的车阵问道:“那是郭威在主持么?”
“是。”杨信道:“是郭威将军为主将,奚伟男都尉做他的副手。”当下将明威军如何进入里三环,如何与郭太行商量出兵,郭威如何让自己组织一支敢死队,如何从郭太行处借得铁铠、战马、兵器等择要说了,又讲了车阵中的兵力,末了道:“郭将军说,我军刚刚抵达,不知全局情况,必须来向郭帅请令,看看接下来应该如何行动。”
这次郭师庸事前既被郭威道破应该提前将战线内缩,事后又证明了郭威的料敌是正确的,换了个心胸狭窄的人只怕就要恼羞成怒,但郭师庸却好在有为年轻一辈豪杰避路的雅量,郭师道当初能避张迈,郭师庸安守敬能避郭洛杨易,这时候虽然再冒出一个郭威,郭师庸心里倒也不怎么难受,颔首叹道:“恨当初未听郭中郎的建策,否则局面何至于坏到如今的地步!”因问:“你来之前,郭威将军可有说过自己的想法?”
“郭帅明见,郭威将军确实跟我说了一点他不成熟的想法。”杨信道:“郭威将军认为,我军士气已经振作,若以北轮台城挡回纥正面,以车阵为掎角之势,必可扼住回纥南下之势!”
郭师庸对于银枪敢死营所展现的战斗力十分诧异,但对于车阵能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却还存疑,要知道杨信的出现只是打了萨图克一个措手不及,只是在士气上起了作用,胡汉之间胡强汉弱的局面并未扭转,郭师庸思忖半晌,道:“郭威有这样的把握,那很好。但这座车阵未经实战检验,却不知道是否真能挡住回纥的大军呢?”
这个问题,杨信可就不好回答了,他总不能说车阵一定能够抵挡回纥的大军——毕竟他也不是郭威,而且也没有证据这样说,这时候郭师庸问的乃是能力,而非决心。
李膑见他为难,接口问道:“郭威这个说法,只是讲如何守,可有提到如何反击?”
杨信道:“郭威将军认为我军恐不能借由现在的兵力反击,还是得等到元帅大军回旋,那时候再南北夹击胡虏。不过萨图克大军接近十万,我们要和元帅南北夹击,出城野战的兵力也不能太弱,否则萨图克只需要用一支偏师就可以将我们彻底挡住了。那时他尽可回过头来先与元帅决战,甚至埋伏着打元帅的回援。因此我们必须设法组织起一支足够强劲的兵力,就算不能将萨图克打败,也要拖得他焦头烂额,逼得他无法不全力以赴对付我们,那样元帅回援时才可以一击将之击溃!”
郭师庸点了点头,郭威的这个提法他正与他的思路暗合,心中不免对郭威的评价又高了三分,杨信问道:“只是不知如今城内尚有多少可以出城野战的骑兵。”郭师庸沉吟起来,叹道:“城中可以出城野战的士兵尚有二三千人,然而算不得精锐,面对回纥没有优势。”
回纥的骑兵是二三千人的三十倍,以非精锐部队投入敌众我寡的野战战场乃是十分危险之事。
郭师庸接着道:“听你刚才说,车阵之内明威军连同奚伟男部约有三千人,马继荣手头现在应该还有四千多人……”
李膑插口道:“加上田浩余部,当有五千人。这五千人以田浩为锋芒,足以冲回纥之阵!”
杨信道:“要是这样,若再将明威军、敢死营和城中骑兵加起来,那我们面对萨图克也就有正面一战之力了!”
郭师庸摇头道:“还不够,但如果他背过去迎战元帅的话,我们却足以让他后顾难安了。”
李膑道:“若再加上春华呢?”
“春华?副都督?”杨信有些讶异。
“对。”李膑指着东面偏北方向道:“春华就在那里不远,好像也被围困住了过不来。兵力则尚不清楚。”
杨信低头沉吟半晌,行了个军礼,道:“郭帅!副司马!我想出去将马将军、田将军和慕容副都督接回来!请许我出战!”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