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副瑰丽的山水画卷,困锁着熊橘子,他立在山脚下,瀑布倾斜而下,每一颗水珠都有万钧之力,汇聚成一片水幕,仿佛是天塌了一样。他凄厉地嘶吼着,一青一蓝两色异瞳张望着天穹,如同两团幽幽鬼火,然而这鬼火也即将熄灭了。
兔子在画卷之外,轻挥笔尖,墨汁在笔下晕染,飞洒,每一滴落在画上,都幻化成一只异兽。顷刻间,万兽奔腾,那声声兽吼掀起一阵狂风,直接将熊橘子最后的挣扎吹灭。瀑布下,他无力地跌倒在地,身上的皮毛变得暗淡,失去了原有的光泽。
“死吧!”兔子高举笔尖,狠狠砸在画卷上天空的位置,而后猛地往下一划,只听一声雷鸣,一道银色闪光划破虚空,撕裂了画卷,熊橘子惨叫一声,身体被洞穿了一个巨大的血洞,血液汨汨而流。
熊橘子向地面坠落下去,被张月接住了,这么一只染血的大猫跌在热闹的街市上,绝对会引起轩然大波,自然要阻止下来。熊橘子身体渐渐缩小,变回了人形,稚嫩的脸毫无血色,苍白如纸,却依旧带着高傲,与生俱来的高傲。
张月清清地搂着这个奄奄一息的男娃娃,只有三四岁年纪的样子,留着一头橘色短发,一青一蓝两只大眼睛在临死前依旧神采飞扬,眸光闪亮。如果没有肚子上那个几乎把他整个人剖开的血洞,他会是个很可爱的孩子。
“不给他最后一击吗?”兔子问道。
张月摇了摇头,“已经是个死人了,何苦呢?让他说完遗言吧!”张月抱着熊橘子缓缓降落,随意停在一栋大楼的天台上。张月站在一旁,静静地等待。他想,这个当世少有的九尾猫妖应该不甘心就这么死去的吧,他应该会留下一些话。
兔子手持毛笔法杖,站在张月身前,笔尖墨汁涌动,有万千世界在成型有消失。张月摆了摆手,示意兔子不要紧张。张月睁着黑白瞳,灵魂力注视着熊橘子一举一动,生命力的流逝清晰地反映在他的脑海,这已经是熊橘子最后一条命了。
见到张月睁开的黑白瞳,兔子想了想,还是退开了。
熊橘子平躺在地上,血液止不住地流淌,却被张月用离字卦一点点烧成血气挥发掉。他抿了抿嘴,想将嘴边的血液吞下去,却发现他做不到了。熊橘子长长地叹了口气,“曾经,我是你们人类供奉在神台的神仙,听取你们的愿望,用香火的力量,尽自己全力为你们人类实现愿望。这是我们九尾猫代代传承下来的事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突然变成了妖怪,神台被砸烂,金身也被烧毁。我们一族遭到了屠戮,至今,活下来的,恐怕不超过一手之数了。”
兔子脸色微变,一丝沉凝攀上眉宇,“是当年那次清理行动。所有修出灵性的……妖物,都被清理过。哪怕是龙凤那种被人类称为祥瑞的神兽,像龙凤什么的。那次事件引起了很大争议。在异灵人中,有一大部分人是妖使,他们修通灵术,召唤妖兽作战,虽然人数不多,但实力也不弱,一直是我们的中坚力量。那次事件之后,再没有妖使,通灵术也失传了。”
熊橘子冷笑道:“你们人类真奇怪。需要我们的时候,好吃好喝地伺候,说着各种各样的好话,还为我们写书赞颂。却可以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将我们一网打尽。我记得你们人类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真是非常符合你们人类那点小肚鸡肠。人是人,妖是妖,人妖殊途,诚不欺我也。”
“可你也不能否认,你犯下了大错。你杀了这么多人,不管怎样,我们也不能放过你。事到如今,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兔子举起了法杖,涌动的墨汁中,探出一个黑色龙首,獠牙外翻,喷吐着黑色的火焰。
张月伸手拦住兔子,“反正都要死了,不要浪费力气了。让他说完吧!”
熊橘子摇了摇头,“她说的对,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我们九尾猫虽然是妖,却有一手操纵生灵愿力的手段。我们这一族也正是靠这个实现你们人类的愿望。现在,没人供奉了,也听不到人们的愿望,没有愿力的我,自然只能靠别的手段来实现那个老汉的愿望。不过这家伙不领我情而已。我们妖和你们人不同,没有那么多的规矩,不过,对错是非想来都是胜利者规定的。”
张月说道:“你的确错了,人家不想要的东西,强塞给别人,就是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而已。不要把自己说得这么伟大,神仙又怎么样?一样免不了凡俗。不过,人类也没好到哪里去就是了。事已至此,你安息吧!对了,你想要他记起你吗?我可以把记忆还给他。”
“算了吧,他就是一个流浪汉。”说完最后一句话,一簇簇橘色火焰无声燃烧,将熊橘子在这个世界存在的一丝一毫痕迹都少了个干净。从此以后,九尾猫一族又少了一个成员,天地之大,不知道还有多少。
“人妖殊途,人妖殊途,其实也只是人说的。妖都不懂这些文绉绉的东西。”张月伸了个懒腰,笑了笑,只是嘴角勾起的弧度是那样牵强,“任务完成了,走吧,接下来,我要好好休息一下,不管什么任务,我都不接了,反正不缺钱。”
兔子收回法杖,看着地面上刚才熊橘子躺着的地方,喃喃道:“呆月,你不会又胡思乱想了吧?你现在可已经不是小萌新了,这么多年了,你该成老油条了吧?”
张月摊了摊手,“想什么呢?我可不想再被抓一次,而且我已经没有免死金牌了。要是出了岔子被关进去,不知道要被关多久。你放心吧,我只是有点累,想去请个假,去旅游。你要不要和我一起?”
“不了不了,有时间休息的话,我选择宅在家里煲剧,这才是我作为死肥宅的快乐日常。”兔子连忙摆摆手,推辞道。
张月瞥了一眼,兔子那衣服都要裹不住的胸,笑道:“如果肥宅都像你这样,估计会有不少女生愿意做宅女。不仅舒适,而且很吸引目光。”
兔子不知所云,愣愣地抓了抓头发,跟在张月后边,升上高空,不疾不徐地向前方飞去。
……
转眼间,一个月飘然而过,时间总是这样,不经意间,从指尖流走,又不经意间,会提醒你岁月已经不再了。
一个无字的墓碑竖在公园的小树林里,张月坐在墓碑前,轻轻抚摸着这简陋的木牌,也就是这个墓的墓碑,犹豫着要不要写点什么上去,可是又有什么好写的呢?
想了许久,张月伸手在木牌上刻下一句话,“橘猫之友流浪老汉墓”。
那个穿着军大衣穿梭在各个垃圾场的老汉离世了,不声不响,在最后临死前的时刻,他回到了这里,曾经是他和熊橘子的家。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温暖的阳光倾洒在他渐渐僵硬的身体上。视线中,金色的太阳变得暗淡,只剩下一抹淡淡的橘色,他看着这层橘色闭上了眼睛,耳畔有一声轻轻的猫叫。
在老人身上留下了灵魂印记的张月,第一时间便有所感应,在外游玩的他,也直接赶了回来,在尸体还没有被清理掉之前来到这里,并且将老人下葬,顺手立了个碑。至于之后,这个墓碑会被游客当成什么,他就没有心力理会了,作为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匆匆过客,张月自认为不欠什么。
做完这些,张月望向南方,那是镜司的方向,他犹豫了一会儿,一步踏上天空,玩了一个月,也该回家看看了。清清小湖,悠悠小舟,是一幅画,画中的三人,则是人人羡艳的神仙。如果他们听得到这三个神仙说着什么,或许又会是另一种风景了。
张月坐在周浅颖和颜夕的中间,浑身不自在,一种诡异的感觉在心头纠结成一块,压在心底,“你们有没觉得气氛有点奇怪?我们要聊点什么?”
颜夕笑了笑,往张月身边凑了凑,“如果妖族大举入侵,人族落败,只剩下我们三个。妖族让你杀死一个,来换取另外两个人的生命。你会留下谁?”
“颜夕。”张月丝毫没有犹豫,脱口而出,而且脸上看不出有任何挣扎纠结的表情,仿佛只是做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决定。而周浅颖的神色间则是掠过一抹淡淡的失望,她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
颜夕有些诧异,但很快,她便想到了原因,她一拳锤在张月脑门上,“你个死心眼儿的,能不能看看气氛?这么感性的时候,你要弄得这么理性?你是不是想着,留下我,你一个辅助,我一个输出,还有机会反抗妖族?至少也有几率逃跑。如果留下丫头,你们两个辅助,多半会沦为妖族的俘虏。”
听到这番说辞,周浅颖猛地抬起了头,目光带着期望,她拉着张月,质问道:“真的吗?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张月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道:“我只是做了那个情况下,最正确的选择。不过,我想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和丫头都会让你活下来吧!你才是人族的希望,也是在未来的战争中,人类最大的依仗。我们都可以死,你一定要活到最后。”
颜夕挥了挥手,“瞎说什么,刚才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不会有那么一天的。镜司的每个人都会活下来。人类不会输,而妖族,一定会死,死得很干净。你们会帮我的吧?”颜夕看着张月和周浅颖,眼睛很亮,却是一道猩红色的光。
“为什么……”周浅颖刚开口,便被张月拦住了。
“当然会,我们是一家人。而且,异灵人的使命不就是除妖吗?”张月笑道。
“那就好,那就好,不打扰你们小两口了,我回去睡觉咯,吃饱了就困。”颜夕笑了笑,便转身离去了。
看着颜夕的背影缓缓离去,张月一直提着的心悄悄地放下了,直到颜夕推开木门走进阁楼,背影随着门关上,彻底消失在张月的视野中,他才看向身边的周浅颖,叹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有些东西,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
“你也是这么想的是吗?之前,我就听小姨提起过,你以前从来不下杀手。不管是面对什么样的妖怪,听说你还因为这个,被抓进了少林寺。其实,人和妖,说不定,我是说有可能,有可能不用互相伤害。妖吃人,是犯罪,人杀妖,是什么?你想,也不是什么妖都是邪恶的吧,不是什么人都是善良的。谁是正义,谁是邪恶,谁又可以定论呢?”周浅颖紧紧抓着张月的手。
张月面无表情,心里的思绪却像一团线球,理不清,也剪不断。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躺在小舟上,让身体充分地感受那种随着湖波飘荡的悠然,“是啊,你说的没错。人分好坏,妖,也分好坏。这个世界上,黑白正邪,是非对错,都是相对的。站在不一样的立场,有着不一样的正义。只是有绝大部分,和一小部分的区别。对于现在的世界来说,大多数人所相信的,所认可的,便是正义。少部分人坚持的,便是邪恶。邪不胜正,那是因为邪恶的人没有正义的人多。或者说,胜利的人往往是正义的,毕竟是他们自己说的。”
周浅颖问道:“那,你想做大部分的,还是少部分的?”
“我想一辈子随着这湖波漂流,漂到哪儿算哪儿,这个世界最后会走向什么结局。我都不想管,我只希望一辈子都待在镜司,和你们一起做这个世界上最独立的……家。”张月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天空,数着那一朵朵漂浮的白云,他想通过这种方式,安慰自己,也想珍惜这来之不易的闲暇。
“你还真是特立独行,可你应该明白,你做不到。因为小夕做不到,她代表了整个镜司,她要杀妖,你们都会跟着她一起去杀妖。难道真的不会有和平的一天吗?”周浅颖也躺了下来,靠着张月,语气中充满了无奈。
张月握住了她的手,入手有些冰凉,掌心指尖那一个个老茧,很熟悉又有些陌生。许多年前,她的手就是这样的,听说是在家里经常做家务形成的,现在成了异灵人,开始习武,手上的茧不减反增,“我没有什么梦想,我只希望我身边的人都好,其他人,或者妖的死活,我可以……可以当看不见的。”
“那……如果,我是说如果,我是妖,你怎么办?要杀了我吗?”周浅颖凑在张月耳边,轻声说道。字字句句,汇成一柄钻心的刀,刺进张月心底最柔软的部分,也是他最恐惧的地方。
张月犹豫了许久,叹道:“我可能会自杀吧。你知道吗?你这个问题就好像在问,你和我妈掉水里,救哪个一样,没有答案的。陪我睡一会儿吧,梦里面什么都有。”
周浅颖羞红着脸,瞪了张月一眼,翻身起来,“睡你个大头鬼,流氓。”说完,转身便走了。
张月也没有去拦,任由周浅颖离开,他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小舟上,不一会儿便合上了眼,轻轻的鼻息声响起,被风一吹便散了。周浅颖推开窗,看着船上的张月,他安详的睡颜清晰地倒映在自己的瞳孔中,她喃喃道:“敢情你就是为了赶我走才这么说的吧!”
……
奶妈和老黑的房间里,两人戴着耳机听得入神。许久许久,都保持着呆滞的表情,看着彼此。不知过了多久,老黑回过神来,他一把扯掉了耳机。耳朵里突然少了东西,让奶妈也回过神来。
“你是有多八卦?装了摄像头,还装窃听器?”奶妈问道。
老黑摊了摊手,“咱们这里谁不想知道呆月,丫头和小夕三个人的感情会是什么走势?刚才那场景多刺激啊!只是没想到呆月那家伙,这么机智,强行解围。不然,肯定能听到更劲爆的消息。”老黑不甘心地说道。
“你一直在关注着那些东西?”奶妈问道,神色间,有些无奈和疲惫。
“你是说,后面呆月和丫头说的话?他们说的没错啊,人妖殊途是大势,也就是所谓的正义,我们没得选择。”老黑笑了笑,把奶妈搂在了怀里,“放心吧,不会有事的,就像呆月说的,只要大家都在,镜司这个家还在,一切都会好。”
奶妈把脸埋进老黑的怀里,两行清泪划过脸庞,她侧了侧脸,让泪水润湿了老黑的衣衫,她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哭泣的样子,“我只是有点害怕,还记得小夕那个样子吗?比起妖,那个时候的她更加可怕,简直就是一个噩梦。面对着那样的她,我没有把握,一点把握也没有。当我感受到那股气息,一想到她有可能会把杀意,把枪口指向我们,我连抵抗的心都提不起来。”
“别傻了,你可是镜司里第二强的人。第一和第二不会有这么大的差距,再说了,小夕不会伤害我们的。她要杀得是妖,我们要杀得也是妖。我们有着共同的使命,我们是家人,是战友,是伙伴。你害怕什么呢?”老黑抱得更紧了。
奶妈感到头上有些湿,似乎有什么滴在了上面,她猛地抬起头,满是泪痕的脸浮现在老黑面前,而她看到的也是一张无声哭泣的脸。黝黑的脸庞,晶莹的泪珠,还有无助的目光,她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个时候的老黑,因为这一刻,她才发现,这个一直作为盾牌的男人,第一次需要人保护,需要人将他紧紧地笼罩住。再坚强的男人,也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无条件地站在你身前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