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话题让米岐感到忧郁,这天晚上古霍睡下后,她看着洒落在阳台上的明亮月光失眠了。她拿起手机躲到卫生间里,给弟弟米山打了个电话。
花果山的野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非常遵守大自然的规律。眼看现在月亮都出来了,米岐估计野人们早就进入了香甜的梦乡,电话打是能打,但估计不会有人接。
谁知野人们的生活也并非她想象的那般原始,他们也有充满都市气息的时候。虽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钟了,但电话没响几声米山的声音就传过来了。
米岐惊讶,“咦,今晚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米山的声音听起来很有精神,“失眠。”
米岐更惊讶了,“你还有失眠的时候?——你还是我那个傻弟弟吗?”
电话那头的米山无声的笑了。
“有心事?”米岐问弟弟道。
米山良久没说话,最后有点闷闷的说,“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他了。”
米山不说“他”是谁,米岐也知道那个“他”是谁。父亲离去的时候米山还是牙牙学语的年纪,在他还没有学会叫爸爸之前,爸爸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们姐弟俩因为没有爸爸的事,从小到大没少被人嘲笑和欺负。渐渐的米山开始怨恨起那个所谓的爸爸,如果不是因为他,他们的生活不会像现在这般艰难。
对于爸爸的怨恨,米山从来没有表达过来过。但虽然他不说,但作为他的姐姐、也是他在这世上最亲的亲人,米岐太了解他了。他的一个眼神、一个表情,她就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她知道弟弟隐隐约约在怨恨他们的父亲,但是她没有阻止过这种行为。弟弟有权利去怨恨,因为他们的父亲的确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
有哪个男人会抛下自己的妻子儿女,一声不吭的消失在雨夜之中呢?这一走就是十几年,十几年间音讯全无。是生是死,是人是鬼,全然没有人知情。
米岐敢确定她爸爸不爱他们,她恨过他的不爱,但那是很小的时候。在她送走了几位至亲,甚至于自己也在鬼门关走过一遭之后,她对这个世界多了几分宽容。
他不爱他们,那又怎样,那又能怎么办。父母爱孩子的确是一种天性,但这天下不是每一位父母都拥有这种天性。人类的本能就是爱自己,如果他遵循人类本能,爱自己大于爱妻儿,那也是他的天性,是他的本能。
动物按照自己的本能活着,这又何错之有?我们可以说这种本能是自私的,但活在这世上的所有人,哪个又不自私?
米岐早已放下对他的执念,但弟弟始终无法消解自己心中的怨恨。
月色皎洁,那年她和爸爸在花架底下看到的月亮,应该也是这般明亮。
隔着长长的无线电波,姐弟两人陷入了沉默。
米山最终打破了沉默,他问了姐姐一个问题,“他是叫米浮生吗?”
米岐心里一惊。
当年那个男人突然不告而别,留下的不仅有一双懵懵懂懂的儿女,还有痛不欲生的妻子。
米岐和米山的妈妈,当年不过三十岁的李素玲。无法承受丈夫出走的现实,每日靠酒精麻醉自己。那个人以及关于那个人的一切逐渐成为这个家的禁忌,一旦提起,她就会控制不住的想要歇斯底里的大哭。这样浑浑噩噩过了好几年,她终于遇见了一个人。她被爱伤害,最终却又被爱救赎。
妈妈再婚的时候,米岐十六岁。简陋的婚礼上,穿着朴素白裙的妈妈笑得很温柔。眼角的鱼尾纹若隐若现,那是幸福的鱼尾纹。她居然能在这个痛苦的女人身上看到幸福,这件事令她感到惊讶。
婚礼结束之后,在叔叔家温馨的小屋子里,妈妈拿出一张照片。那是一张男人的黑白肖像,眉清目秀的年轻男人,眼神里透露着些许冷淡和疏离。
“这是你爸爸年轻时候的照片。”李素玲轻声说道,语气到底还是有些怀念,“他不喜欢拍照,这是他唯一一张照片。”
说着她拉起米岐的手,把照片放到女儿手里。
“我现在已经不需要了,你收着吧。”
米岐凝视着那张脆弱的纸片,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表面。爸爸离开的时候很年轻,依稀还是照片上的这张脸。把照片翻过来,背面用隽秀小楷写着米浮生三个字。
“米、浮、生。”
她念出声来。
若不是这张照片,甚至她都不晓得自己的父亲叫什么。父亲离开的时候她和弟弟米山都还太小,脑海中并没有多少关于他的记忆。当年妈妈的婚礼米山也并没有参加,那时候的他是一个不良少年,每天浪迹于网吧和街头。还是在一个月后,他才知道妈妈结婚了。
当米岐告诉他这个消息的时候,米山的神情居然是如释重负。
“太好了。”弟弟居然还是笑着的,“她这下不会哭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常常能够听到妈妈在呜咽。小时候姐弟俩常为这悲鸣感到害怕和不安,但长大后却只有满满的心疼。
“妈妈给了我一张爸爸的照片,你要看吗?”米岐献宝似的说。
米山猛的收敛了笑容,“不看,那种男人有什么好看的。”
米岐拿他没有办法,又说,“那你想知道爸爸叫什么名字吗?”
米山梗着脖子,语气很冲的说,“不看。还有如果你再提他的话,我现在就走。”
米岐还没来得及说话,前来串门的阿星伸出长腿从背后踹了米山一脚。
“小兔崽子,怎么和你姐说话呢。”
......
米山原本是不知道那个人的名字的,如果他现在知道了,那一定是有人告诉他,那么这个人是谁?
“......妈妈告诉你的?”米岐试探着说。
“不是妈妈。”
米岐听见自己的心脏砰砰直跳,“那是谁?”
米山深吸了一口气,“——是他自己。”
米岐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微张着,满脸的不敢相信。
“你、你说什么?”
“我说,是米浮生自己告诉我的。”
米岐艰难的消化了这句话,她连说话都开始结巴了,“你的意思是说,爸爸他去找你了?”
米山的语气听起来很平静,“今天是有个叫米浮生的人来找我,还说什么自己是我爸爸。”他波澜不惊的声音听起来未免有些绝情,“但是你知道的,在这个世上我只有妈妈和姐姐,没有什么爸爸。”
米岐的眼前模糊了,“他真的来找你了?”
“对,就是他。”
一阵沉默之后,米山的声音忽然变得温和起来,“姐,我知道你很想念他。他现在就在花果山,住在蝉鸣寺里。如果你想见他,就赶紧过来吧。他就像天上的云一样,指不定哪天又会飘走。”
这一天晚上,米岐终于没能睡着。她看着月亮,看着围绕着月亮的云,看着闪烁的星子,最后看见了即将出生的太阳。
清晨古霍被闹钟叫醒,猛然看见她抱着胳膊看向窗外,眼里空落落的,连动作和神情都是凝滞的。
他坐起来,把她拥在怀里,柔声问道,“有心事?”
米岐顺势把脑袋枕在他的怀里,“我昨晚和米山打电话,他说爸爸去找他了。”
古霍看着她青黑的眼底,有点责备的说,“就为了这个一夜没睡?”
米岐有点心虚的点头。
古霍除了喜欢喝两口小酒,再无其他不良嗜好。爱好健身,坚持打拳,早睡早起,活得特别健康的大好男青年。米岐自从和他住在一起后,为了配合他积极向上的小日子,硬生生把熬夜玩手机的毛病给改了。在古霍眼里,熬夜等于慢性自杀,彻夜未眠等同于急性自杀。
米岐以为自己会被臭骂一通,结果古霍点到为止,叮嘱她下次别熬夜之后就放过她了。
“你爸爸回来是件好事呀。”他低头看向怀中的米岐,很为她感到高兴。“昨天还犯愁没爸,今天爸爸就跑出来了,你说这是不是心想事成?”
米岐皱着眉头,有点烦恼的样子。“可是我们这么多年不见了,乍一见面,应该会很尴尬。”
古霍大大咧咧的说,“尴尬就尴尬呗,会尴尬也是正常的反应。”
米岐想了一会,抬头看向古霍,这个角度她能看到他的下巴,一夜过来长出了点点胡渣。她的手摸向他的下巴,指腹有些刺刺的。
“那你的意思是我还是应该去见见他?”
“那当然。”古霍轻轻咬着她的手指,含糊不清的说,“如果不见,这辈子心里都不会释怀。见了面,不管结果好与坏,总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米岐啧啧称奇,“我发现你今天早上非常有深度,好像是个哲学家。”
古霍打了个哈欠,“一天二十四小时,我只有在早上刚起床的时候是清醒的。以后家里有大事你一定得在早上和我商量,要不然我给出的都是错误的决定。”
“是这样的吗。”米岐斜着眼看他,“原先我以为你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没想到你居然也是个这么复杂的动物。”
古霍挑眉,“怎么着,爱我你怕了吗?”
两个人在床上打闹了一会儿才起床洗漱,家里的早饭早就被古霍承包了。在他做饭的空当儿,米岐给米山打了个电话。
“大山,爸爸还在蝉鸣寺吗?”
米山回答是。
“那我这几天想去见他一面,你觉得可以吗?”
“有什么可以不可以的,你想见就见。”
和弟弟说好之后,米岐又给很久不联系的妈妈打了个电话。
她妈妈在再婚之后搬出了那间阴暗的老屋子,和叔叔住到了一起。他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也有了新的生活。不到万不得已,米岐不会去用那些痛苦的往事打扰她。
说起来妈妈搬出家的时候米岐才十六岁,米山则更小,但因为有阿星帮忙照顾着,所以日常生活上也还算过得去。
其实对于妈妈结婚并且搬出去住这件事,阿星当时是强烈反对的,但米岐和米山倒是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他们甚至是赞同的。在米家姐弟的成长中,母亲这个角色一直是缺失的。他们当然有妈妈,但他们的妈妈表现得并不像一个长辈,而是一个有点神经质的姐姐。三个人彼此之间互相照顾,相互扶持着度过了十几年。
所以他们并不认为妈妈有照顾他们姐弟俩的义务,尤其是在他们已经有能力照顾自己的时候。而且谁又愿意整天在家里看到一张愁眉苦脸的脸呢,妈妈如果能开心的嫁出去,对他们姐弟俩而言也是一种解脱。